八月的遼東,卯時的時候,天光已經(jīng)大亮,此時也正是值夜士卒最疲倦的時刻。
經(jīng)過一夜,士卒們早已經(jīng)饑腸轆轆,昏昏欲睡,而換班的人卻還未到來進行替換。
此時城頭上燃燒一夜的火把、篝火已經(jīng)熄滅,還散發(fā)著淡淡的青煙,值夜士卒只能強打精神,依在墩臺的墻上休息片刻。
這些,都是負責值夜明軍士卒的待遇,對于將領和兵頭來說,自然是分派好工作,就自己找地方睡覺去了,誰會真的傻傻守一夜的城墻。
“噠噠噠......”
一陣凌亂的馬蹄聲從邊墻外傳來,讓城垛上站崗的士卒一陣緊張,趴在城墻上,努力瞪大眼睛透過垛口向外張望。
那是數(shù)十匹戰(zhàn)馬,不過看樣子,馬上騎士狀態(tài)不是很好,許多人此時都趴在馬背上。
而他們胯下的戰(zhàn)馬也沒有了神駿,只是維持著一個不快的速度向城墻跑來。
“能看清是什么人嗎?”
城墻上,相鄰的士卒已經(jīng)相互之間交談起來。
雖然天色大亮,可畢竟距離還遠,馬上的人又趴著,實在難以分辨來歷。
馬蹄聲漸近,墩臺里的士卒也條件反射般清醒過來,透過瞭望口向外觀察,已經(jīng)有人先一步跑去找上司去了。
“好像是自己人?!?/p>
“看穿戴有點像?!?/p>
雖然依舊不甚清楚,可是隨著臨近,馬上之人的穿戴還是能逐漸看清楚。
當這些戰(zhàn)馬終于順著山道跑到城樓下時,馬上騎士有氣無力的喊聲終于傳到城墻上守衛(wèi)明軍耳中。
大明遼東塞外總兵楊照率游擊郎得功等出擊塞外遇伏,全軍幾近覆沒的消息傳回廣寧,遼東巡撫、廣寧副總兵等一邊匆忙將此事上報朝廷,一邊派出數(shù)路夜不收冒死出邊墻搜索逃散明軍及打探韃虜大軍動向。
不過這個時候,遼東明軍大敗的消息還未傳到京師,而整個朝廷已經(jīng)傳出裕王得子的消息。
當日夜,馮保匆匆趕到西苑時,宮禁已經(jīng)落鎖戒嚴。
也就是馮保和宮中之人熟悉,才在宮人多次通稟后,話兒傳到了黃錦耳中,再由黃錦親自到宮門查看,放入宮中,直到第二日清晨才離開西苑,返回裕王府,隨行的還有傳旨太監(jiān)及大量皇帝賞賜。
朝中百官,現(xiàn)在心向景王的早就已經(jīng)改弦易轍,皇室再次有了皇孫,無數(shù)官員紛紛涌向裕王府道賀。
裕王府有了子嗣,當然讓裕王的地位更加穩(wěn)固。
魏廣德和張居正這幾天就經(jīng)常往裕王府跑,幫著殷士譫迎來送往。
不過,當遼東戰(zhàn)報送到京城后,朝堂氣氛立時為之一變。
之前,楊選在扣押通漢之子為人質(zhì)后,給京城的奏報中可是信誓旦旦表示,自此后薊遼當無戰(zhàn)事。
言猶在耳,不過卻是被韃子啪啪啪打臉。
遼東官軍遭遇大敗,楊選哪里敢隱瞞,要知道,死的可是二品總兵,還有五千騎兵,這已經(jīng)是遼東邊軍主力了。
一仗盡喪,即便擔憂自己的仕途,可也不敢耽擱時間。
顯然,之前他給朝廷報功的奏疏,未來一段時間里,很有可能會成為御史攻訐的理由。
對此,他當然無能為力,只能派出親信家人急急忙忙給內(nèi)閣徐階和袁煒送去一份重重的厚禮,希望他們能在朝廷上言官彈劾之時,能幫他說上一句話。
至于兵部尚書楊博那里,以楊選對他的了解,應該也會為他說一句公道話。
其實這一戰(zhàn)也說明,年前他收集到的情報是對的,蒙古韃子的進攻目標,應該是轉(zhuǎn)向遼東,意圖攻下遼東。
當時,他和楊博之間關于此事的爭吵,也是滿朝皆知的。
只不過,楊照這次敗的太慘了。
不過,楊照已經(jīng)戰(zhàn)死,雖然他可以把責任盡推給他,可卻會因此得罪薊遼所有的武將。
人都為國戰(zhàn)死,難道還要治罪?
若如此,那以后誰還愿意出戰(zhàn)。
所以,即便心里把楊照罵死,可還得承擔一些責任。
好在,遼東巡撫王之誥也要分擔,否則楊選還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只不過,楊選是這么想,可朝臣們卻不這么看。
他們一開始知道遼東遭遇大敗,知道肯定損兵折將。
可等兵部內(nèi)明軍損失詳情傳出后,朝野震動。
遼東明軍的機動力量,也就是騎兵部隊,統(tǒng)共也不滿萬,五千騎兵的損失,直接讓遼東損失六成多兵力。
想要靠步兵和蒙古韃子野戰(zhàn),可以,那得集合大軍排兵布陣,也可以一戰(zhàn)。
可遼東地域廣大,看似雄厚的兵力,分散駐防以后,自然不可能集合大軍。
其實,此戰(zhàn)后,蒙古韃子只要不是去攻打遼陽、沈陽、廣寧等被明軍重兵守衛(wèi)的城池,其他地方基本上已經(jīng)不設防了。
因為即便他們進攻那些地方,周邊明軍也湊不出兵力進行救援。
孤立無援,還有什么消息更加打擊士氣的。
盡管楊選已經(jīng)派人傳檄遼東,薊鎮(zhèn)將抽調(diào)一支兵馬緊急奔赴遼陽,補充遼東兵力。
可薊鎮(zhèn)又能抽調(diào)多少騎兵過去?
兩千還是三千?
沒人相信薊鎮(zhèn)會抽調(diào)五千騎兵充實遼陽,讓遼東官軍恢復戰(zhàn)力。
實在是,這一仗把遼東官軍打的傷筋動骨了。
至于楊照的死,真心說還沒有多少人關心,左右不過是又有人升上去。
“太仆寺今年會增加戰(zhàn)馬的購買。”
殷士譫翻出手中的文書遞給魏廣德說道。
消息傳到京城里,已經(jīng)自詡為太子的裕王自然會召集他的幕僚們開個會,分析分析。
實際上,裕王府安排人潛伏在各大衙門收集消息,東廠早已報給了嘉靖皇帝。
只不過他們多是打探消息,而不是干預各衙門辦事兒,所以宮里也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消息,還是馮保這次從宮里帶回來的。
只能說,他在宮中的人脈和眼線都還在,更何況是去的裕王府,可沒有人走茶涼一說。
說不得,現(xiàn)在的皇爺百年后,馮保又要翻身做主人了,以新皇寵臣的身份重返皇宮。
當然,如果當初馮保是去做守陵太監(jiān),宮里自然也就沒人會理他了。
都不是瞎子,知道什么人可以不在乎,什么不能得罪。
或許,嘉靖皇帝也是想著鍛煉裕王的心思,畢竟是早晚的事兒。
自從去年暈倒后,嘉靖皇帝身體自己能感受到,所以他才急急在朝中布局安排,也是不想發(fā)生什么變故。
不過,短時間的大喜到小悲,還是讓他感覺身體有些吃不消了。
他對遼東損失五千騎兵當然不會心疼,他心疼的是銀子,朝廷又要花錢去買回五千匹戰(zhàn)馬,還有,眼前那些煩心事兒。
楊博并不同意楊選抽調(diào)薊鎮(zhèn)大軍支援遼陽的走勢,堅持不愿劃撥一兵一卒前往遼東。
在兵部的奏疏里,楊博直言最多兩年,遼東就能恢復元氣。
在這段時間里,遼東諸軍只需小心防范即可。
一句話,楊博首先考慮的,還是薊鎮(zhèn),是京師的安全。
京師周圍沒有足夠強大的軍隊,他就覺得很不安心,這或許也是做為兵部尚書首先要考慮的責任。
這些消息,魏廣德和張居正自然都已經(jīng)知道,所以只是接過殷士譫遞來的條子看了看。
這是內(nèi)閣今日才交給兵部,轉(zhuǎn)交太仆寺的采購任務。
“善貸,你之前說楊選那個謀劃怕是要失敗,還真被你說中了,韃子根本沒有顧忌那個什么王子。”
裕王在上面開口說道。
“楊選那就是個小聰明,像這樣的國戰(zhàn),哪里是人質(zhì)在手就能避免的,除非是俺答汗選定的太子,或許會有所顧忌?!?/p>
魏廣德老早就說了,楊選手里握著的不過就是草原上眾多部落中一個部族族長的兒子,根本不算什么大人物。
或許能讓這個部族改變對大明的態(tài)度,可是對于整個蒙古來說,這樣的部族太多了。
而且,蒙古各部族之間本身也并非鐵板一塊,他們內(nèi)部一樣充滿各種矛盾。
或許,是為了一片草場,又或許,是部族之間歷史恩怨,亦或者,僅僅是部族族長之間相互看不順眼。
如果楊選抓住的是俺答汗最看重的兒子辛愛臺吉的話,應該可以避免兩國大戰(zhàn),可是小規(guī)模的沖突也是難以避免的。
“現(xiàn)在和楊選關系親近的人,都在游說說年初楊博送入京城的情報是準確的,俺答汗今歲開始或許會全力攻打遼東地區(qū),想要完全占領那里。
否則,薊鎮(zhèn)大軍當初要是進入遼東,就不會有今日一敗?!?/p>
殷士譫開口說道。
今日進了裕王府后,屋里說話的主要就是殷士譫和魏廣德,倒是張居正很是安靜。
不過眾人也知道這是為什么,當初楊照為了升為遼東總兵官,可是沒少派人送禮,請張居正在徐階那里說項。
現(xiàn)在因楊照莽撞壞事兒,張居正自然也是很不好受,擔心在裕王心里留下一個識人不明的印象。
“要按那說法,這一戰(zhàn)或許韃子就不會去遼東打,而是直接攻打薊鎮(zhèn)邊墻了?!?/p>
魏廣德?lián)u頭笑道,“俺答汗不會不懂得避實擊虛的道理,仗都想要打贏,自然就得逮著軟柿子捏,才能保證勝利,軍隊士氣也會因此高漲。”
說實話,要判斷蒙古人的進攻方向,是真的很難。
和漢人軍隊打仗不同,要攻打某個方向,必然需要事前在該區(qū)域儲備糧草,以供大軍消耗所需,而蒙古人卻是不同。
他們的軍隊作戰(zhàn)主力以騎兵為主,后勤則是驅(qū)趕著羊群的部落族人。
士卒在前面打仗,部落族人就負責驅(qū)趕羊群和搬運搶掠的物資,機動性確實比漢人軍隊強很多。
今日你看他集合往遼東去,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會調(diào)頭南下攻打薊鎮(zhèn),實在是防不勝防。
所以,楊博的看法,緊守邊墻和死守城池,以目前明軍的戰(zhàn)力來說,也是比較合適的戰(zhàn)法選擇。
至極妄想畢其功于一役,還是省省吧,韃子不會給明軍調(diào)兵遣將的時間,也不會把自家主力集合在一起等著明軍來攻。
明長城的修建,雖然看似保護了漢人的安全,讓人們可以安居樂業(yè),可是確實影響了朝廷官軍,不管是因為有了城墻而不思進取,還是處處設防處處漏洞。
明軍到了中后期,整體戰(zhàn)力下滑嚴重,雖還不至于完全不敵,可總是找不到合適的戰(zhàn)法,所以一直顯得很是被動。
魏廣德其實也不知道該怎么對付草原騎兵,實在是覺得他們滑不溜秋的,除非他們愿意,否則根本就不會和你交戰(zhàn),而是直接遠遁。
想想當年朱元璋時期,還有朱棣時候,數(shù)次北伐草原消耗大量的國力,雖然有喜人的戰(zhàn)績,卻都沒有從根本上消滅蒙古人主力。
“楊博大人求穩(wěn)是對的。”
終于,好半天都沉默的張居正也說話了,支持魏廣德的看法。
楊照那事兒,和他有些責任,不過那都是臺面下的。
朝廷要追責,還真查不到他頭上。
可張居正在得到遼東戰(zhàn)敗消息后,還是很自責,因為他覺得自己責任很大。
想到之前魏廣德曾經(jīng)三番五次的勸告,結(jié)果自己都沒聽,不僅害了數(shù)千條無辜性命,更是讓朝廷陷入危機當中。
或許,當時換成其他將領,雖然也會追出關去,但絕不會追出去那么遠,韃子自然就無法設伏,他們也不會因此慘死。
聽了張居正的話,魏廣德笑著點頭,也不知道是在贊同還是在謝他聲援。
“正如楊尚書的設想,即便我大明再有幾場這樣的損失也無所謂,我天朝上國人口眾多,地大物博,要補充恢復實力還是輕而易舉的,所花的不過區(qū)區(qū)數(shù)年時間。
只要嚴防死守邊境城池,韃子就會因為毫無所獲而不得不撤兵,如果他們敢輕車簡從繞過邊境城池深入內(nèi)陸,那不過是自取死路,那才是謀劃如何消滅他們的時候。
不過這些,首先得是對方出錯?!?/p>
魏廣德接話道。
裕王這會兒插話道:“你也支持楊博,擔心薊鎮(zhèn)精兵去了遼東,韃子會趁機進攻薊鎮(zhèn)?”
“完全可能。就如我之前所說,韃子最大的優(yōu)勢就是來去如風,今日還在遼東,可明日或許就在薊鎮(zhèn)邊墻外出現(xiàn)?!?/p>
魏廣德答道,不過想到此時裕王或許還處于對朝政的摸索階段,所以又補充道:“不管遼東戰(zhàn)局如何糟糕,京師安危都是最重要的,是事關天下的大事兒,稍有不慎,就可能舉國震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