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師傅,這是朕的作業(yè)?!?/p>
文華殿里,萬歷小皇帝朱翊鈞拿著一疊紙走到他前面,恭敬的遞過來。
魏廣德急忙側(cè)側(cè)身,伸雙手接過。
“陛下,讓內(nèi)侍送過來就好,哪里能讓你送過來?!?/p>
魏廣德口里說著話,眼睛也看向手里的作業(yè)。
和民間夫子的教學(xué)不同,宮里的講官一般不會給小皇帝布置如作文一類的功課,而是為了讓他加深對所學(xué)經(jīng)典,常常布置抄寫書上內(nèi)容,或者隨便寫寫學(xué)習(xí)后的心得。
這些作文,也不會要求按照什么格式寫,就是有感而發(fā),想到什么寫什么。
當(dāng)然,文章的通順還是要的。
而《尚書》的內(nèi)容,本就晦澀難懂,所以魏廣德更多是在課堂上講解字里行間的意思,由小皇帝自己揣測。
當(dāng)然,他也會把自己的理解說出來。
不過他的理解,其實都是看的別的名人的注視,偶爾也會用后世人的眼光進(jìn)行一些評價。
而對于給小皇帝布置作業(yè),更多還是讓他抄寫經(jīng)文。
講了那些內(nèi)容,就會讓他抄上幾遍,有不懂的或者不理解的,下堂課可以詢問。
但是書上的那些文字,還是要他反復(fù)記熟,免得用的時候有錯鬧出笑話來。
“咦,陛下,你的字兒可是退步了。”
一看之下,魏廣德就不由得皺起眉來,嘴里說道。
隨即,從旁邊書箱里翻出前幾次小皇帝寫的字兒,拿出來讓他自己看。
小皇帝朱翊鈞聽到魏廣德的教訓(xùn),低著頭搓著手,一時間也沒有回答。
感覺有些不對,魏廣德當(dāng)即問道:“可是有什么事兒?這次的字兒沒寫好,可以重寫,為何卻是這般作態(tài)?”
“魏師傅?!?/p>
這時候,小皇帝抬起頭看向魏廣德,問道:“張先生說朕有些沉迷書法,會玩物喪志?!?/p>
“呃.....”
聽到小皇帝的對答,魏廣德一時語塞,竟是愣在當(dāng)場。
好一會兒,魏廣德終于還是回過神來,笑問道:“張師傅真這么說?”
看到小皇帝用力點點頭,魏廣德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
想當(dāng)初,為了練出一手還過得去的字兒,他魏廣德可是吃了不少苦。
這寫字兒,其實還是很講天賦的。
天賦好的人,這字兒就寫的好看。
天賦不好的人,或許字帖沒少臨摹,可就是寫不好。
他就屬于天賦不好的人,所以字兒寫的就很一般,只能說還算工整。
天賦好的人,自然就是眼前的這位,小皇帝朱翊鈞。
早兩年的時候,魏廣德就發(fā)現(xiàn)了小皇帝的字兒是真不錯,雖然只是初寫,說鐵畫銀鉤,力透紙背肯定是拍馬屁的話,但筆走龍蛇之間,儼然有了一副大家氣度。
別說魏廣德寫字兒不好就不會欣賞別人的好字兒,恰恰相反,因為寫字兒多少差了點,所以他才更喜歡看別人寫的一手好字兒,偶爾沒事兒還要臨摹兩幅。
當(dāng)然,以他的水平,都只能藏在家里“孤芳自賞”,可不敢拿出去給人欣賞。
說實話,他是聽羨慕小皇帝天賦的。
不過萬歷皇帝雖然書法天賦不凡,可畢竟是個小孩兒,有點成績就喜歡顯擺,翹尾巴。
魏廣德還記得隆慶六年的時候,那時朱翊鈞剛剛登基稱帝不久,雖未正式出閣,但已經(jīng)安排翰林教他認(rèn)字兒和寫字兒。
那時候,小皇帝朱翊鈞的天賦就逐漸顯現(xiàn)在百官眼前。
因為確實好,自然少不得一頓夸贊。
好吧,或許就因為這樣,朱翊鈞就有點飄飄然了。
隆慶六年十一月初十,萬歷皇帝朱翊鈞在在御書房聽完課后,就寫了兩幅大字,分別賜給內(nèi)閣輔臣張居正和魏廣德,其中的“元輔”給了首輔張居正,給魏廣德的是“輔政”。
兩個大字兒,要說好自然不至于,但對于剛學(xué)習(xí)不久的萬歷皇帝來說,已經(jīng)是難能可貴了。
兩人當(dāng)時也是視若珍寶般收起,這可是萬歷皇帝的親筆手書。
魏廣德相信這幅,只要保留好這幅字兒,將來做為文物也是值不老少錢的。
為了保證這福字兒的價值,魏廣德甚至悄悄暗示翰林起居官將此事記錄下來,做為將來寫《實錄》的材料。
于是,《萬歷起居錄》中就有了這樣的記載:
隆慶六年十一月壬辰,上御御書房講讀。
是日,出御書盈尺大字,賜輔臣居正曰“元輔”,廣德曰“輔政”。二臣疏謝,因贊其筆意遒勁飛動,有鸞翔鳳翥之形焉。
或許因為這次送字兒大受張、魏好評,十二月初三,小皇帝又寫了三幅,給張居正的是“爾惟鹽梅”,給魏廣德的則是“汝作舟楫”,此時呂調(diào)陽也入閣參贊機(jī)務(wù),所以送的是“樞機(jī)克慎”。
這次送字兒,是由內(nèi)侍直接送到內(nèi)閣來的,所以第二日三人都齊齊上奏疏謝恩。
這次不用暗示,翰林起居官直接就在起居錄中記下一筆。
隆慶六年十二月乙卯,賜輔臣御書大字三幅。
居正曰“爾惟鹽梅”,廣德曰“汝作舟楫”,呂調(diào)陽曰“樞機(jī)克慎”。三臣上疏謝。
這三幅字的意思,給張居正的字兒是爾惟鹽梅,是個成語,比喻可托付重任。
給魏廣德的字兒是汝作舟楫,舟楫在這里也比喻宰輔之臣。
給呂調(diào)陽的字兒是樞機(jī)克慎,樞機(jī)也即中央機(jī)要部門,克慎,應(yīng)該是指成語克己慎行,指約束自己,小心做事。
隆慶六年到萬歷元年,萬歷皇帝練書法賜字給大臣開始還只是偶爾為之,可越到后來,他似乎真的上癮了,動不動就當(dāng)眾表演寫字。
萬歷二年三月庚子,上御文華殿講讀。
初,上于幾務(wù)之暇,游心翰墨,常親書“學(xué)二帝三王治天下大經(jīng)大法”十二字,懸之文華殿中。
又面諭輔臣張居正曰:“朕欲賜先生等及九卿掌印并日講官各大書一幅,以寓期勉之意。先生可于二十五日來看朕寫?!?/p>
是日講讀畢,居正等詣文華殿后,見諸內(nèi)臣捧泥金彩箋數(shù)十幅。
上縱筆如飛,大書“宅揆保衡”、“同心夾輔”各一幅,“正已率屬”九幅,“責(zé)難陳善”五幅,“敬畏”二幅。字皆逾尺,頃刻畢就。
萬歷皇帝寫字兒上癮,這事兒魏廣德和張居正、呂調(diào)陽也在內(nèi)閣閑暇時聊起過,不過魏廣德和呂調(diào)陽倒是贊嘆小皇帝書法造詣不凡,將來定能成大明朝一大家,倒是沒注意到張居正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
其實魏廣德多少注意到張居正表情有些不自然,但也并未深想。
可今日卻是不同了,明顯張居正對小皇帝練字兒顯擺已經(jīng)忍耐到極限。
“陛下,我們坐著說說,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魏廣德拉著朱翊鈞的手,兩人坐在一旁椅子上,小皇帝就把前兩日張居正上課的事兒說了出來。
此時,距離小皇帝被打手心已經(jīng)過去一月,那事兒也早就翻篇了。
隨著小皇帝朱翊鈞的講述,魏廣德也才知道是發(fā)生了什么事兒。
原來就在前日,張居正在文華殿給萬歷皇帝講讀后,師生二人就于西暖閣坐下休息。
在這過程中,小皇帝又手癢了,于是親灑宸翰,大書“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八字要送給張居正。
只不過讓他沒想到的是,這次首輔張居正并沒有稱贊他的書法寫的好,而是對他說像他這樣沉迷書法,其實也是玩物喪志,是某種形式上的玩物喪志。
魏廣德還待細(xì)問,可見小皇帝小皇帝朱翊鈞期期艾艾的樣子,也不問了,直接叫來翰林起居官,要了前兩日的起居錄初稿看。
果然,魏廣德很快就看到了記載。
萬歷二年閏三月十七日丁亥,上御文華殿講讀。上召輔臣張居正于暖閣前,親灑宸翰,大書“弼予一人,永保天命”八字以賜。
侍講讀,居正曰:“皇上數(shù)年以來,留心翰墨,仰睹賜臣大書,筆力遒勁,體格莊嚴(yán),雖前代人主善書者,無以復(fù)逾矣。
但臣愚見,竊以為帝王之學(xué),當(dāng)務(wù)其大,自堯舜以來,至于唐宋,所稱英賢之主,皆以其修德行政、治世安民,不聞有技藝之巧也。
惟漢成帝知音律,能吹蕭度曲;六朝梁元帝、陳后主、隋煬帝、宋徽宗、寧宗皆能文章、善畫,然皆無救于亂亡。
可見君德之大,不在于技藝之間也。
今皇上圣聰日開,正宜及時講求治理,留心政務(wù),以圣帝明王為法。
若寫字一事,不過假此以收放心而已,雖殫精費神,直逼鐘王,亦有何益?”
上曰:“先生說的是。朕知道了?!?/p>
魏廣德看完記載,不由得失笑出聲,“呵呵....”
怎么說呢,張居正又一次站在道德大義上,他舉的漢成帝、梁元帝、陳后主、隋煬帝、宋徽宗皆是亡國之君,還真就沒說錯。
至于后面那句“直逼鐘王”,則應(yīng)該是指的鐘繇、王羲之。
“魏師傅因何發(fā)笑,是笑話朕嗎?朕知道錯了?!?/p>
此時,萬歷小皇帝低垂著腦袋,好像個做錯事兒的孩子。
“陛下不必如此,你張師傅的心是好的,他希望你能成為一代明君,只是說你應(yīng)該抽出一部分寫字兒的時間多看看書,多想想政務(wù),而不是說字兒寫好了不對,以后練字兒就要敷衍了事。
這樣說的話,陛下還真做錯了?!?/p>
說到這里,魏廣德臉色一板,指著今日交來的作業(yè)說道:“今日作業(yè)不合格,不收,重寫,和今日所講經(jīng)文一起,抄寫三遍?!?/p>
聽說作業(yè)要重寫,小皇帝臉色就是一苦,感覺張師傅和魏師傅實在是難以伺候。
一個要他寫好,一個卻要他不要用心寫好,這叫他以后怎么做作業(yè)。
看到小皇帝的反應(yīng),魏廣德多少猜出來他的想法,又是灑然一笑。
“是不是覺得不知道該怎么做了?”
魏廣德笑問道。
小皇帝點點頭,小臉氣鼓鼓的一副受氣寶寶的樣子。
“你今日所寫的字兒,要是交給你張師傅,你一樣逃脫不了重寫?!?/p>
在小皇帝不解的目光中,魏廣德笑道:“張師傅要你不要花時間練字兒,不是不讓你寫好書法,這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老師所教作業(yè),你就得以練字兒的心情來寫,要保證字兒不斷變好。
至于沒事兒寫幾福字兒送大臣,以后盡量就別寫了,那些時間多用來看書,想想書里的大道理才是。
現(xiàn)在聽明白了沒有?”
魏廣德笑看著小皇帝,見他點點頭,想來應(yīng)該是想明白了。
“那朕以后就不專門練字兒了,抄書的時候練兒?!?/p>
小皇帝開口說道。
“這就對了,幸好今日是交我的作業(yè),要是你張師傅的,免不得又是教訓(xùn)?!?/p>
說到這里,魏廣德心里一動,又繼續(xù)說道:“你也別怨你張師傅,都是為你好。
正如他所說,自堯舜以來,至于唐宋,稱得上英賢的人主,都是憑借修德行政、治世安民獲得的名譽(yù),可不是成為王羲之、鐘繇這樣的書法大家就能被稱為明主。
宋徽宗書畫雙絕又如何,可不是就把好好的國家給敗了。”
周遭都是宮里人,如果他在這里說了張居正的壞話,想來很快就會傳到馮保耳中。
就現(xiàn)在馮保和他的關(guān)系,想來這些話又會傳到張居正和兩宮太后那里。
魏廣德當(dāng)然不會到處樹敵,那才是殊為不智。
“既然說到這里,我今日就再給你布置一題,知道靖康之難吧?!?/p>
魏廣德開口說道。
“知道?!?/p>
此時小皇帝心情不錯,早先他以為沉迷練字兒不對,經(jīng)過魏廣德講解他才明白,錯的其實不是“練字兒”,而是“沉迷”。
又聽到魏廣德要布置新作業(yè),雖然不是好事兒,但也沒壞了他的好心情。
“靖康之難,始于宋金聯(lián)合滅遼,得了燕京?!?/p>
魏廣德說到這里,不由得伸手點點腳下。
小皇帝也很配合的點點頭,這些他已經(jīng)聽講官說過了,自然知曉。
“之后徽宗犯下大錯,那就是讓遼國降將郭藥師重振北方兵備,而志大才疏的郭藥師把北方宋軍調(diào)到燕京以為防御,讓金國有了機(jī)會圍殲北軍主力。
和金軍交戰(zhàn)后,兩軍在太原爆發(fā)激戰(zhàn),本來形勢有利于大宋,但又因為胡亂選將,任用不通軍事只善作文章的許翰督軍,逼著種師道帶領(lǐng)的援兵倉促救援太原,讓宋軍徹底崩盤。”
魏廣德婉婉道來,把靖康之難前因說完,忽然快看他話鋒一轉(zhuǎn)道:“若你是徽宗,在金軍逼近汴梁時,該如何應(yīng)對?
回去好好想想,再把想法寫出來,下次交給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