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如何才能讓張師傅找回臉面？
難道真要處置劉臺嗎？
太后說了，言官引言獲罪有違祖制。”
小皇帝繼續(xù)說道。
魏廣德聽到小皇帝這么說，就樂了。
很顯然，不管是后宮里那兩位太后，還是眼前這位小皇帝，雖然有維持皇權(quán)的覺悟，但卻根本沒懂的如何利用皇權(quán)，維護皇權(quán)。
感覺有點失敗。
是的，魏廣德此時內(nèi)心就是這么想的。
自己曾經(jīng)教過小皇帝朝廷的權(quán)利架構(gòu)，分析過其中運行的規(guī)則，但是顯然小皇帝只是了解了朝廷的運作，但是對更深層次的東西，卻是完全沒有思考過。
或許說，可能這樣的小皇帝才和他的實際年齡相符。
皇帝，哪里能夠受什么祖制的拖累。
所謂的祖制，其實都是由皇帝來制定的。
制定好，執(zhí)行了，對以后的皇帝來說，那就是祖制。
說白了，維護皇權(quán)的前提下，根本就沒有一成不變的祖制。
這話文官可以說，用來反對皇帝想要制定，而百官都反對的政策。
但若是出自皇帝之口，那就不正常了。
這些只有隨著皇帝年齡增長和閱歷的增加，才會在某天忽然明白過來。
唯一例外的可能就是小皇帝的祖父，也就是嘉靖皇帝，因為在潛袛?shù)臅r候并沒有接受朝中文臣的教導，完全是自己悟出來其中道理。
這也是他登基伊始就和朝中百官斗，哪怕撞得頭破血流也在所不惜的緣故，因為他明白朝廷制度的本質(zhì)是什么。
如果交到百官手里，在小時候就被教導要遵守祖制，并牢牢記在心里，大禮議和之后一系列改革嘗試也就不會發(fā)生。
明朝從始至終都不重視藩王的教育，只對皇子教育關(guān)心有加，自然也沒人想到會遇到個早慧的嘉靖皇帝，還不按規(guī)則出牌。
“陛下還記得臣教過你的，朝廷權(quán)利的結(jié)構(gòu)嗎？”
這些事兒，在魏廣德看來，就算他這個老師不電破，等上幾年，小皇帝也會自己悟出來。
雖然那時候小皇帝應(yīng)該也會理解他們這些老師為什么不把話說的直白點，但終究會不滿。
這就是為什么歷朝歷代帝師在皇帝剛剛登基那幾年會有無限風光，但是往往幾年后就只能選擇致仕。
不僅是年齡大了的緣故，更多的還是皇帝已經(jīng)覺察到老師教他們的東西太空洞，只會說些大道理，真正該教導的根本就不說。
魏廣德太年輕了，若是其間沒有風暴的話，他至少還能在朝堂上待個二十年，甚至更久。
不過魏廣德不會這么做，到六十就會考慮自己身體情況，開始安排退休生活。
好吧，曾經(jīng)他也是很羨慕那些滿六十歲就領(lǐng)社保的退休老頭的。
領(lǐng)著不菲的退休金，滿世界瀟灑。
“權(quán)利架構(gòu)嗎？”
小皇帝略微思考就想到原來魏師傅教的東西，他把朝廷權(quán)利運行分為兩個部分，其實就是內(nèi)外廷。
在魏廣德介紹中，皇權(quán)被他用內(nèi)廷代指，外廷自然就說內(nèi)閣及六部。
當初介紹時，魏廣德只是很簡略的提到科道的職責，不在外廷范圍內(nèi)，并對外廷進行監(jiān)督。
“內(nèi)外廷？”
小皇帝小聲問道。
魏廣德點點頭，“可是陛下似乎忘記還有一塊?！?/p>
“是什么？”
小皇帝詫異道。
“看來陛下是真的忘了?！?/p>
魏廣德淡淡笑道：“就是科道言官?！?/p>
“科道是監(jiān)督外廷的，朕知道啊。”
小皇帝更驚訝了。
“可是，臣還說過，科道不在外廷范圍內(nèi)，是獨立運行的。陛下或許是忘記了吧。”
魏廣德依舊保持笑容說道。
“朕記得?！?/p>
小皇帝沒有承認，因為他確實記得，只是沒怎么上心。
魏廣德看看幾步外侍立的宮女太監(jiān)，揮揮手讓他們先退下。
幾個宮女和內(nèi)侍倒是聽令退了下去，可是兩名貼身太監(jiān)卻有些遲疑，直到小皇帝不滿的瞪過去，他們才灰溜溜的離開，出了文華殿偏殿。
周圍沒人，魏廣德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又撒了水在書案上，在小皇帝驚訝的目光里，他伸手簪水快速在旁邊干凈的書案上畫了三個圈，嘴里喃喃道：“內(nèi)廷、外廷還有科道，就是這三個圈。
外廷當初臣講的明白，而對于內(nèi)廷就簡單很多，陛下以后會懂，不過現(xiàn)在貌似還是要說一說。
雖說是內(nèi)廷，其實他代表的就是皇帝，是皇權(quán)。
皇權(quán)重，外廷權(quán)利就受限制越多，反之亦然。
現(xiàn)今陛下年幼，不便行使皇權(quán)，就是兩宮太后代管......”
魏廣德這次比較詳細的把明朝權(quán)力架構(gòu)和運行規(guī)則都和小皇帝說了一遍，小皇帝則在一邊結(jié)合他知道的進行印證，就是不斷點頭。
別覺得魏廣德給小皇帝說這些是不是對他將來行使“相權(quán)”不利，其實到小皇帝親政以后，這些東西都會被他搞明白，除非他是個糊涂皇帝。
可真如此，那也只能說張居正和他們這些皇帝講官的無能，教出一個無能之輩。
提前讓小皇帝對權(quán)力有了更清晰的認識，還會加重他在皇帝心中的地位，別人不說而他魏廣德說了，最起碼問心無愧。
對這樣的大臣，其實起復都在皇帝一念之間。
“這兩個圈說完，剩下就是科道這個圈子。
盡管科道言官的品秩不高，但他們的地位極為突出，擁有廣泛而重大的職權(quán)，包括規(guī)諫皇帝、彈劾百司、糾察吏治等，形成了一股對朝堂的威懾力量。
嚴格說來，考成法好壞不說，但就六科對內(nèi)閣負責這一條，其實就有違三方構(gòu)架平衡......”
魏廣德并沒有因為對外廷可能不利就避而不談，而是直接了當說出其中深意。
等魏廣德說完，小皇帝皺眉思索好半天才遲疑著說道：“按魏師傅的說法，那劉臺奏疏里的東西，似乎是對的？”
“不是對和錯的問題，先前我已經(jīng)說了，科道對陛下負責，但陛下年幼，無法行使權(quán)力，是太后代行。
如果按照劉臺的說法，這也是不行的，也是違反祖制的。
實際上就事論事，在內(nèi)廷不能獨立行使權(quán)力的時候，外廷適當加強有利于朝廷穩(wěn)定。
在陛下還未親政前，現(xiàn)行的權(quán)力架構(gòu)其實是對的。
而劉臺的奏疏厲害就在于這點，他說的都是對的，可惜卻在危言聳聽，絲毫不顧及實際情況?！?/p>
魏廣德分析道，“若張師傅是在陛下親政的時候如此做，自然是大逆不道，可實際情況卻不是。
劉臺之所以如此上奏，其實就是惱恨叔大兄之前申敕他的事兒。
遼東大捷本就不是巡按御史的功勞，自有巡撫和地方總兵官上報，他急吼吼報捷，就是心懷叵測，就是越權(quán)。
申敕，本就是正確無比。
即便在戰(zhàn)爭中他做了一些貢獻，但巡按御史的主要職責依舊是監(jiān)察遼東地方官，當初的申敕讓他記恨在心?！?/p>
經(jīng)過這幾天的了解，魏廣德其實還知道了別的一些事兒，只是實在不方便在小皇帝面前細說。
那就是劉臺和之前遭遇處罰，被降職外放的御史傅應(yīng)禎之間關(guān)系不錯，或者說御史傅應(yīng)禎的想法也是劉臺的想法。
當初傅應(yīng)禎上奏，只說考成法的危害，請求皇帝廢止此法，并沒有彈劾張居正。
盡管政治理念不同，但還在張居正勉強能夠接受的范圍內(nèi)。
雖然按他的脾氣，為了徹底貫徹執(zhí)行考成法，張居正依舊沒有對傅應(yīng)禎心慈手軟，但真實目的也是為了殺一儆百。
魏廣德出于老鄉(xiāng)的情面，出面和張居正協(xié)商斡旋，總算把人撈出來，只是外放，已經(jīng)留夠了情面。
要知道，嚴懲傅應(yīng)禎，目的之一就是防止類似事件發(fā)生。
可沒想到，最后還是發(fā)生了。
張居正內(nèi)心里肯定是對當初放過傅應(yīng)禎感覺到后悔的，何況這次彈劾直指他本人，還是他的學生。
這些話，魏廣德自然不好說。
所以只能把責任都扣到劉臺身上，讓他去承擔怒火。
就在這時，門外有小太監(jiān)對門里面喊道：“萬歲爺，剛剛司禮監(jiān)的消息，首輔大人第三封致仕奏疏已經(jīng)送到了?！?/p>
“什么？”
小皇帝大驚失色。
之前張居正上奏陳情，反駁了劉臺的奏疏后，雖然宮里溫言寬慰，但張居正明顯沒有接受，一直留在府中閉門不出。
即便宮里連續(xù)下旨賞賜，但是幾天后，張居正還是上了第一封致仕奏疏。
奏疏呈上，小皇帝和太后宣召張居正，朱翊鈞表示并不相信劉臺所彈劾的話，還要懲治劉臺給他出氣。
李太后也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說道，先皇離開我們孤兒寡母，全靠先生維護。
現(xiàn)在皇上還未長大，國家大事繁忙復雜，先生如果真走了，您讓我們母子怎么辦呢？
表示皇上一定會為他做主，叫他不要有太多顧慮。
勸說無果，于是只能是讓張居正回去先休息一段時間。
幾天后第二封致仕奏疏送上，太后和小皇帝琢磨半天，最后由朱翊鈞下旨挽留，說張先生忠誠為國，并非只有朕知道，朱家所有的祖宗都知道鬼邪小人必受重懲。
望張先生以朕為念，不要介意別人說了什么。
不過現(xiàn)在第三封致仕奏疏送上來，情況可就有點不同了。
貌似，張居正是鐵了心要離開。
魏廣德此時雖然沒有見到奏疏，但也在皺眉，感覺張居正也太胡鬧了，視國事如兒戲。
等奏疏抄本送進文華殿，魏廣德看完后才搖搖頭。
這次的奏疏，張居正算是圖窮匕見，這也是只有極少數(shù)懂張居正的人才能看明白其中奧秘。
奏疏里張居正坦陳自己離開實在是迫不得已，說我現(xiàn)在所處的位置是為帝所代理的事兒，是皇上的事兒。
所代理的話，那也是皇上的話，劉臺說我擅作威福，其實沒錯。
因為我代表的是皇上，您的言行舉止不是威就是福。
代皇上執(zhí)政三年以來，臣得罪了不少人，這些人把臣恨到了骨髓里。
臣一日不去，這些人就一日不安心，臣一年不去，這些人就得一年不安心，他們不安心，就會攻擊臣。
劉臺這次彈劾，皇上信我，太后信我，但是下次呢？
臣雖然胸襟坦蕩，但是人言可畏，再次希望皇上能恩準我辭官告老回鄉(xiāng)。
張居正這套以退為進的手段著實厲害，實質(zhì)上他就是在試探，確定太后和小皇帝對這件事的看法和對他的態(tài)度。
但凡兩宮太后和小皇帝有一點相信劉臺的話，那么張居正后續(xù)的改革主張都很難繼續(xù)執(zhí)行，心里也會有芥蒂。
如此，只要再有幾人攻擊他，他必然下臺。
在他確定皇上和太后仍然一如既往的信任自己，他才沒有理由再提辭官回鄉(xiāng)之事。
因為張居正很清楚，只有小皇帝皇和兩宮太后一直站他這邊，他的權(quán)力源泉才會源源不斷，他才能繼續(xù)貫徹自己的政治主張。
“陛下，這劉臺妖言惑眾，還是及早處理為好?！?/p>
魏廣德明白了，但擔心小皇帝不理解，于是出言提醒道。
“可他是科道言官?！?/p>
小皇帝這時候其實有點糊涂，剛剛魏廣德才說劉臺彈劾的“罪行”都是真實的，只不過夸大其詞，按說申敕一番也就是了，但現(xiàn)在魏廣德卻建議處置他。
這在小皇帝的世界觀里，自然是不對的。
劉臺一心為公，為何還要處置他？
“陛下，此時正是考成法推行第一年，各方反應(yīng)激烈，若不能嚴懲劉臺，正如奏疏所言，以后朝廷再無寧日。
會有人三番四次上奏彈劾，不搞他下野誓不罷休。
要讓國策推行再無阻礙，劉臺就必須接受最嚴厲的處罰，以儆效尤?！?/p>
魏廣德看小皇帝還是沒理解其中的意思，只能繼續(xù)說道，“至于陛下?lián)牡淖嬷疲^風言奏事，事才臣已經(jīng)說過，他們是陛下手里的刀，刀柄只要在陛下手里就行。
陛下要砍向那里，那彈劾才有效果，若陛下無此心，大可不理會這樣的奏疏。
陛下可不要被科道的奏疏牽引，而是陛下引導他們按你的意思行事?！?/p>
魏廣德今日教的夠多了，小皇帝也許幾年后會理解今日他所說的話，但是現(xiàn)在未必能懂。
他懂不懂無所謂，只要太后明白就行。
朱翊鈞想不明白，自然會去找太后商量，最后拍板權(quán)利還是在太后手里。
至于魏廣德，做好閣臣咨詢政務(wù)的職責就好了。
今日課上完，又出了這事兒，魏廣德告辭離開文華殿回內(nèi)閣處理政務(wù)。
而在晚些時候，宮中傳出旨意，“令錦衣緹騎赴遼東押劉臺回京逮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