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萬歷皇帝大婚的喜事兒,京城里不少與之沾邊的官員都得到了好處。
當然,大部分官員要么是散階提一提,要么是勛階提一級,也只有極少數(shù)的幸運兒因為上面有空缺,得到品級上的提升。
總之,之后一個月時間里,宮里封賞旨意和吏部那邊就忙活開了,京城官場為此倒是喜氣洋洋,大家都很高興。
不管怎么說,就算品級沒升,散階和勛階都有變化,還有宮里賞賜的金銀布帛。
這筆開支,名義上是宮里給的,實際上之前都就已經(jīng)算到皇帝大婚的費用里,也難怪婚禮支出超出許多。
合著萬歷皇帝結(jié)個婚,宮里基本上沒出一錢銀子,全是讓朝廷承擔了。
魏廣德的賞賜里除了布匹,就還有十枚金幣。
好吧,現(xiàn)在這東西除了宮里有,預備作為賞賜之用,就是太仆寺常盈庫里存了不少,當做黃金儲備收藏的,根本就沒有流通到市場上。
這,當然也顯示出賞賜的珍貴,別人都沒有。
過去,宮里都是鑄造金瓜子或者金葉子作為賞賜,現(xiàn)在已經(jīng)換成金銀質(zhì)的大明通寶。
這天,魏廣德如往昔般正在內(nèi)閣處理政務,蘆布進來說道:“老爺,張科張侍郎過來了,在外面求見。”
“快讓他進去?!?/p>
魏廣德馬上說道,隨即起身就迎了過去。
“進卿,你怎么來了?”
魏廣德知道張科來自己這里,肯定是有事兒,不過還是習慣寒暄兩句。
“兵部出了點事兒,得先給內(nèi)閣說說,看怎么處理為好。”
張科手里提著個包袱,見到魏廣德臉就板著,很是嚴肅,魏廣德這么熱情招呼都沒變。
見此,魏廣德知道事兒怕是不小,總不能是板著臉給自己送禮吧,還一包袱。
進屋,魏廣德請他坐下后,蘆布送上茶水就被攆出去看著。
“兵部出什么事兒了?”
魏廣德見張科也不喝茶,干脆就直接問道。
“兩月前兵部發(fā)下去三十五萬件棉衣的生意,是要撥給遼東、延綏、寧夏三鎮(zhèn)的。
今日有延綏六萬件棉衣入庫,我想著去看看,得行就先發(fā)過去?!?/p>
張科也直言道:“你看看,這就是給兵部的棉衣。”
說話間,張科拿起包袱放在茶幾上,打開里面赫然就是兩件紅色棉服。
魏廣德對這種衣服再熟悉不過了,明軍制式軍服,有春夏的布衣和冬季的棉衣兩種。
被拿到這里,魏廣德猜測這棉衣肯定有問題,伸手就拿起一件。
入手,他眉頭就皺了起來。
輕、薄,還有些脆。
這就是手感,魏廣德知道這不是羽絨服,只能說這樣的棉衣只比單衣強一點,根本算不上棉衣。
真要發(fā)給士兵御寒,那是要出大事兒的。
隨便捏捏,魏廣德就知道里面別看也填充了東西,可憑手感就知道沒有彈性,肯定不是好棉花。
而且這布料一看,也是有問題的。
明朝初期朱元璋也規(guī)定了軍服的用料,棉衣拿的是新棉花,嚴禁舊棉填充,而布料則得是上等棉布,中等布都不行。
當然,時過境遷,現(xiàn)在中等布也能做,棉花也多是新舊棉摻著混用,可手里這件,布料下等不說,里面的棉花問題怕也是多多。
不能御寒,邊鎮(zhèn)兵卒就會被凍病凍死,這是逼著士兵造反嘩變。
魏廣德知道了,這筆生意怕不是一般人做的,否則兵部也不會如此。
就算是朝中國公那樣的頂級勛貴,兵部都敢拿著這東西打上門去。
可他們沒有,而是直接找到內(nèi)閣,顯然當事人身份很是特殊。
“武清伯?!?/p>
張科嘴里只吐出三個字,魏廣德眉頭就皺的更深。
確實,別的勛貴好打整,可是太后的父親,小皇帝的外公,這個事兒還真不好發(fā)落。
雖說天家無父子,皇室不親情,可畢竟當今并沒有誰能夠威脅到朱翊鈞的皇位,就算他兄弟也不行。
否則,那魏廣德、張居正都是在打自己的臉。
當初裕王和景王之爭,他們就是以裕王年長而支持他的。
就算當今有足疾,也沒任何人覺得因此就該換個皇帝。
殿試選官可以看樣貌,可皇帝不行,那就是看血統(tǒng)。
也因此,現(xiàn)在宮里就是一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情況,也因此小皇帝對待他的外公、老丈人也都非常好。
最近小皇帝都找過他兩次,想要封老丈人王偉為伯爵,內(nèi)閣還在商議。
其實封皇后父輩爵位已經(jīng)是慣例,內(nèi)閣本不應該拒絕,主要是小皇帝還想把他舅子也一起封了。
倒沒要求封爵,只是要世襲錦衣衛(wèi)指揮使的職,可這也不合適。
就算要封,按照朝廷慣例也只能先封個錦衣千戶,之后尋些由頭慢慢升上去。
至于世襲,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這個規(guī)矩了。
至于小皇帝當面問他,正德朝時,皇親夏助等俱授世襲錦衣指揮使,為什么到他這里被苛待。
魏廣德也只能回答是嘉靖朝定下的規(guī)矩,前朝所有世襲均被嘉靖皇帝收回。
現(xiàn)在這事兒還在那里卡著,又冒出太后家的事兒。
這特么是要把皇帝到太后,一幫子皇親都給得罪了。
又使勁捏了捏棉衣,魏廣德起身對張科說道:“帶上包袱,我們?nèi)ナ纵o那里?!?/p>
“好?!?/p>
張科也起身,拿起包袱跟著魏廣德出了值房。
在門口,魏廣德站定,對一邊侍立的蘆布吩咐道:“去請張閣老和申閣老到首輔值房說話?!?/p>
這事兒,還得內(nèi)閣統(tǒng)一意見,才好集火對宮里發(fā)難。
現(xiàn)在魏廣德也摸不準李太后會怎么處理此事,畢竟關系到她父親武清伯李偉。
很快,魏廣德就帶著張科到了首輔值房外,對著門口書吏說道:“進去通報一聲?!?/p>
魏廣德沒直接進去,那太不禮貌。
很快,書吏出來,后面張居正也現(xiàn)身,他們這才進了首輔值房。
“善貸,進卿,可是兵部出事兒了?”
張居正已經(jīng)看到魏廣德和張科手里的東西,只是故作不知說道。
“兩月前兵部上奏為遼東、延綏、寧夏三鎮(zhèn)準備棉服,我批了,可今日進卿拿著第一批入庫的棉衣過來找我?!?/p>
說到這里,魏廣德把手里棉衣往張居正面前一遞,苦笑道:“叔大兄看看吧,這棉服到底是個什么東西,簡直貪得無厭?!?/p>
張居正已經(jīng)猜到這軍服怕是質(zhì)量不堪,否則兵部也不會拿出來放在臺面上。
關鍵,魏廣德能想到犯事兒的人地位特殊,張居正一樣能猜到。
伸手接過魏廣德遞過來的棉服,不用說,和魏廣德當時一樣的表情,錯愕,隨即是憤怒。
他也是軍戶出身,自然知道棉服標準。
最初,明軍的棉服是發(fā)放布匹和稱重棉花,讓士卒領回家讓家里人做。
后來有人看到其中利潤,于是說動朝廷改變了規(guī)則,由他們定做成衣下發(fā)。
于是,軍服的質(zhì)量就開始下滑。
當然,就算差點,那還都有個底限,可手里的棉衣不僅打穿底限,還直接踩到最低。
如果再往下,怕是只能安排夏衣當冬衣發(fā)放了。
“誰做的?”
和魏廣德一樣,張居正直接問出幕后之人。
“武清伯?!?/p>
魏廣德無奈答道。
“嘶......”
張居正倒抽一口涼氣,還沒說話,門外就傳來張四維和申時行說笑的聲音,漸行漸近。
“我過來時讓人去請的。”
看張居正看向門外,魏廣德解釋道。
張居正點點頭,這事兒不是他們兩個能決定的,還真的內(nèi)閣有個明確說法。
兵部顯然是不干,找內(nèi)閣告狀,那就是要往宮里報。
別覺得武清伯李偉有李太后這尊靠山,兵部上上下下的官員都怕他。
李偉已經(jīng)是把刀架到他們脖子上了,就差一劃,要他們的命。
這樣的東西兵部要是收了,發(fā)下去,鬧出禍事來,兵部官員有多少人人頭不保不好說,但前程受影響是肯定的。
而且,兵部里的人,都是文官,天然就和勛貴不對付。
不過,平常惹不起,不招惹。
可現(xiàn)在不同,看著太后的面子把生意給了他,可就這么報答的,那肯定不行。
這次兵部發(fā)下的訂單,李偉拿走,兵部就沒得到多少好處,還以次充好,斷他們的仕途,這就過分了。
張四維和申時行進來,很快他們手里也多了一件嶄新的棉服,不過四位閣臣這會兒都是臉色不好看。
“兵部什么意思?”
僵著不行,還是得有解決之道,魏廣德只能開口打破這種氛圍。
“武清伯的面子是不給了,不說賠償,直接退銀子,我們另外安排人去做,還得抓緊,三十五萬件棉衣,入冬前就要趕制出來發(fā)下去?!?/p>
張科開口說道,“來之前我和曾侍郎碰了頭,本來這批棉衣里,京營還有幾萬件,要真發(fā)下去,還不知道鬧出多大的事兒來?!?/p>
“不能發(fā)回讓他們重做?”
張居正皺眉問道。
“首輔大人,要是再出幺蛾子,今年遼東三鎮(zhèn)士卒可就沒棉衣可穿了?!?/p>
張科苦惱又略帶憤怒的說道。
本身時間充足,別看衣服要的多,可完全能夠在入冬前發(fā)運出去。
現(xiàn)在不行了,這都耽誤兩個月了,剩下就四個月不到,還得讓人趕工才能及時做出來。
“此事不能耽誤,叔大兄,你我都是軍戶出身,當知道下面士卒過的日子,拖不得?!?/p>
魏廣德馬上接話道,“我們還是拿著這棉服去乾清宮吧,請陛下定奪?!?/p>
對付他外公,還是皇帝比較合適。
他只要站這頭,太后也不好多說什么。
比較,天家無私事。
至于李偉這次虧多少錢,沒人去管,自己管不住爪子,就該被剁掉。
“好,我們?nèi)?,子維和汝默就留在內(nèi)閣處理政務,說不得還要跑一趟慈寧宮?!?/p>
張居正開口說道。
張科微微探身,那意思自己要不要跟著一起。
張居正沒開口,他等著魏廣德給出答復。
魏廣德,還是不要讓兵部的人在皇家面前晃了,于是輕輕搖頭說道:“進卿還是回兵部,盡快聯(lián)系其他商人,安排好趕制軍服的事兒?!?/p>
“說不得還要跑戶部,棉布、棉花怕是都不夠了?!?/p>
張科苦笑道。
其實他們也都猜到了,兵部給的材料,李偉怕是早就變賣換錢了,再買些列支布匹、棉花湊數(shù)。
真的是太貪了。
乾清宮里,魏廣德只敢捏,都不敢用力的棉衣,已經(jīng)被萬歷皇帝撕開。
就是撕,徒手,都沒費勁,布料就裂開,露出敗絮,哪有棉花的影子。
“朝廷給的布料和棉花,我外公就交這東西給兵部?”
小皇帝已經(jīng)氣得有點發(fā)抖了,朝廷給武清伯算的工價可比以往高,還沒回扣,這是兵部上下不滿的原因,所以出了這事兒,沒人愿意幫忙瞞著,巴不得鬧大點。
而武清伯的棉衣,也成功的激怒了小皇帝。
剛剛接觸實際政務,第一件棘手事兒居然是自己外公弄出來的,可想而知他的憤怒。
所謂的“絮”,包括蘆葦花、干茅草或柳絮等,這些物質(zhì)在日常生活中很常見,都是輕薄且不易保存的。
“現(xiàn)在還有人用絮保暖嗎?”
出乎意料,小皇帝忽然問起民間保暖的情況。
“應該比較少才是,民間大多還是用棉花。”
魏廣德答道。
他其實不確定,但是他知道小時候還在崩山堡,堡里和附近百姓還是有人收集這東西的,用作冬天保暖,只是不多。
棉花是宋朝傳入中國,但當時并不普及,到明初在朱元璋的大力推動下才發(fā)展起來,成為中國人過冬的御寒物。
在宋朝時,有錢人用鵝毛或鴨毛填充的冬衣和被服,還有裘皮御寒,和現(xiàn)代人過冬穿羽絨服、皮草,蓋羽絨被一樣。
而窮人,則只能靠柳絮、蘆葦花等物御寒,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張居正也接話,意思和魏廣德差不多。
“民間應該還有用絮御寒的,但比較少見了。”
“去慈寧宮見母后。”
聽到張居正和魏廣德都這么說,小皇帝這才松了一口氣。
不過眼前的事兒還是要處理,他被張居正、魏廣德教育,早就知道雖然他是皇帝,但也不能真乾綱獨斷,最起碼再等十年不遲。
現(xiàn)在,還得先和太后說清楚,聽聽她的意見在處理為好。
路上,朱翊鈞終于想到問兵部的態(tài)度,于是魏廣德把兵部意思說了出來。
“張師傅,你的意見呢?”
聽到兵部并沒有要追究的意思,朱翊鈞也暗自松了口氣。
至于外公這次要賠多少錢,他不在乎。
活該。
張科和曾省吾都很聰明,知道要治罪李偉不可能,那就讓他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