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這么說俺答汗應該已經有了安排?!?/p>
魏廣德笑道,“如此也好,我們靜觀其變,看看俺答汗到底是屬意黃臺吉還是把漢那吉?!?/p>
“魏閣老說的是,末將也很是好奇?!?/p>
劉守有這會兒也是一臉諂笑說道。
自從“家天下”統(tǒng)治開始,中原的嫡長子繼承制便漸漸成型,到周初定型,規(guī)定是“立嫡以長不以賢,立子以貴不以長”。
按照嫡長子繼承制的規(guī)定,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此外,如果出現(xiàn)皇后即無嫡子,皇帝也無長子的情況下,就只能過繼過來一個宗室子。
但既然是宗室,論起出身來,歸根結底是差不多的,這個時候人們自然會議論誰更加賢能,誰能治理好國家。
不過所謂賢明也不過是托詞,說到底還是皇室怎么選擇。
這就是漢人選擇皇帝的方式,看出身,嫡長乎,之后才是賢明否。
但是,在中原堅持了幾千年的嫡長子繼承制,并沒有流傳到北方的游牧民族。
與中原正相反,蒙古人堅持的是“幼子守灶”,也就是由最小的兒子繼承父母的財產。
在父親還在世時,兒子們就一個一個分家出去,越大的兒子走得就越遠,走時可以帶出家族的一部分財產跟牧群,最終留下小兒子,繼承老爹的大部分家產。
蒙古人把小兒子稱為“斡赤斤”,意思就是“看守火和灶的人”,是家族的根基,不但將來要繼承家業(yè),平時父兄出征,還要承擔留守老營的任務——這便是所謂的“幼子守產”,或稱“幼子守灶”。
成吉思汗的黃金家族,長子術赤被封在萬里之遙的欽察草原,次子察合臺是在更靠近本土的河中和西域地區(qū),幼子拖雷在大汗身邊協(xié)助處理軍務。
而在成吉思汗壯年的時候,外出征戰(zhàn),總是安排幼弟帖木格,留駐蒙古本土并照顧老母親訶額侖,都是這一習俗的反映。
當然,這里也要澄清一個概念,幼子守產,守的是“產”,而非大汗的權位。
從成吉思汗時期開始,蒙古的汗位繼承是由大汗指定或者通過忽里臺大會選舉產生。
忽里臺又稱忽里勒臺、呼拉爾,其實就是漢語“聚會”的意思,直到今天,蒙古國的議會仍稱“國家大呼拉爾”。
但是在忽里臺大會前,老汗的指定也是最為有效的一個程序,他可以在臨終前指定誰做為他的接班人。
在魏廣德看來,如果通過忽里臺大會選舉新的大汗,則黃臺吉當選的概率很大。
因為戰(zhàn)功,黃臺吉最年長,早年就跟隨俺答汗四處東征西討立下許多戰(zhàn)功。
這在蒙古人選舉中是一個大大的加分項,雖然這幾年和明軍較量里吃過大虧,但早年的功績卻不是可以抹殺的。
但魏廣德越來越感覺,俺答汗似乎有屬意其他人的意思。
他沒有選擇自己最小的兒子札木蘇,也就是倚兒將遜臺吉做為守灶人,而是讓孫子把漢那吉去了歸化城,自然就有把身后一切留給把漢那吉的意思在里面。
雖然不能就說俺答汗有意讓孫子繼承汗位,但只要不明確繼任者,如果拖到忽里臺大會,那可能就會有許多難以預測的情況發(fā)生。
“蒙古那邊,錦衣衛(wèi)要盯好了,有消息第一時間告訴我?!?/p>
魏廣德開口吩咐道。
“是,魏閣老,你看,我們要不要也插把手進去,把水攪渾。”
劉守有小心翼翼的問道。
“不要了,蒙古如果能夠和平交接權利對我大明是有好處的。
如果亂了,好處也不小,但是局勢就不好把控了。
真的很難選擇.....”
魏廣德只是搖搖頭,說了句。
人蒙古內斗的話,或許都想獲得大明的冊封,會對大明恭敬,但那也只是有可能。
說不定俺答汗幾個兒子還想用手里的兵馬向大明索取更多,難以方便他們內戰(zhàn),那就麻煩了。
他們會先向南征伐,再回草原內斗。
俺答汗兒子不少,其中至少有兩個都對大明有些虎視眈眈。
如果是黃臺吉繼位,其實魏廣德還更能接受。
至少是個手下敗將,他心里對大明的陰影將影響他的決策。
其他人,那就不好說了。
‘對了,我記得之前錦衣衛(wèi)發(fā)回來的情報說,那順義王妃好像一直在學習我漢家文化?’
魏廣德忽然問道。
他有點印象,好像是說三娘子不愿意延續(xù)蒙古傳統(tǒng),在老汗死后改嫁新的大汗。
這就預示著,不管是黃臺吉還是布言臺吉,或許都不是三娘子相加的。
就算是把漢那吉,他也有自己的妻子,三娘子更不可能改嫁他名義上的孫子。
“確實如此,這順義王妃鐘情漢家文化,請了兩位老師給她授課?!?/p>
劉守有邊說,邊察言觀色,見到魏廣德臉色微變,馬上就繼續(xù)說道:“魏閣老,若是有何需要只管說,其中一人是我錦衣衛(wèi)的密探,可以和三娘子說上話。”
“哦,三娘子身邊,錦衣衛(wèi)已經安插了人手?”
魏廣德笑道。
“是,之前得到消息,就緊急調了一個書吏過去,萬幸成功取得她的信任?!?/p>
劉守有陪笑道。
“此人很重要,他的任務就是盯著就行,把消息傳回來,其他事情都不能做?!?/p>
魏廣德開口吩咐道。
能夠在三娘子身邊,那相當于在蒙古高層身旁有了眼線,可以知道許多大明不好查探的情報。
“閣老放心,末將省的?!?/p>
劉守有急忙抱拳道。
“朝鮮那邊,派過去人沒有?關于倭國和北海的情報?!?/p>
現(xiàn)在劉守有在當面,魏廣德不免多問一句。
“已經派出去了,北海的情報會直接通知東海水師。
另外,屬下已經安排人去釜山建立商會,主要收集對馬島和倭國那邊的情報。
有了消息,也會及時回報閣老。”
劉守有答道。
接下來,魏廣德又問了在緬甸、舊港和呂宋安排密探的情況,通過他們,大明還要掌握整個南洋和西海周邊的信息。
劉守有倒是對答如流,顯然早有安排,不怕魏廣德忽然問起。
“嗯,錦衣衛(wèi)在你手里,管理的不錯,這次下面收集白冊,我聽汝默說,錦衣衛(wèi)幫了大忙.....”
魏廣德最后又找理由夸贊了劉守有一頓,劉守有雖然低著頭,但也是笑的見眉不見眼。
“都是分內之事,談不上功勞?!?/p>
劉守有樂呵呵回答道。
“你忙去吧,幫忙把各方的消息都盯住,不僅是海外,國內各省的情況也要仔細些。
雖然清丈田畝之事已經快要結束,可明年朝廷要大造黃冊。
近期戶部和禮部、吏部的動作,你應該能猜到朝廷下一步的動向。
我可不信你堂堂錦衣衛(wèi)指揮會不察覺這些變化,所有事務都是相通的。
黃冊和魚鱗冊,關系到國朝根本,絕對不容有任何虛假欺騙圣聽。
而錦衣衛(wèi),就是保證陛下不受蒙蔽的重要手段,萬不可輕忽?!?/p>
魏廣德提醒一句,劉守有態(tài)度不錯,人精明,魏廣德不介意提點一二。
現(xiàn)在錦衣衛(wèi)的差事兒,多是聽命于內閣,但魏廣德可不想種下什么因果,所以點醒劉守有,他真正的主子其實還是宮里那位。
魏廣德只是要用錦衣衛(wèi),可不是要收編錦衣衛(wèi),他還沒那個膽子,自己身后可還有一大家子人。
劉守有表情一愣,隨即就明白了魏廣德的暗示。
別說,其實當下許多朝臣都還習慣了內閣掌權,皇帝年幼不能打理政事。
因此,對于皇帝親政的事兒,多少還有點沒看清。
不是他們想不到,而是習慣了。
不過萬歷皇帝終究完成了大婚,算成年,內閣移交權力只是時間問題。
魏廣德可不信這樣的局面會持續(xù)下去,兩宮和乾清宮都是不會樂意的。
在權利面前,魏廣德選擇了安穩(wěn),不想節(jié)外生枝。
張居正那事兒,其實多少都有些拎不清,但據說并非張居正本意,只是宮里不愿意讓他放手,把權利移交給小皇帝。
魏廣德也就是看后市各種分析看得多,主要是分析張居正為什么會得到那樣的結果。
防微杜漸,魏廣德自然會小心避免這樣的事兒落到自己頭上。
看劉守有臉色,魏廣德笑道:“聽明白了就好,去忙吧?!?/p>
魏廣德下了逐客令,劉守有恭敬告辭退出值房。
內閣,劉守有只是考慮片刻,就提起前擺,大步向著乾清宮走去。
如果說以前他進宮里只是為了完成錦衣衛(wèi)指揮使的職責,把刺探到的情報交一份給宮里備案,那現(xiàn)在劉守有就意識到為什么說錦衣衛(wèi)指揮使是天下武官之首,最接近皇權的那一位了。
是啊,平時向宮里遞送簡報,有可能就被陛下召見。
雖然說伴君如伴虎,可要得到皇帝恩寵,可不就得多在皇帝面前露臉。
如果連面都見不到,皇帝知道你是誰。
雖然皇帝依舊還在文華殿上課,可現(xiàn)在課時已經被壓縮,從每日上課到現(xiàn)在已經是兩三日才上課,課業(yè)也少了。
畢竟,現(xiàn)在皇帝主要工作已經從學習開始變成學習如何理政,司禮監(jiān)的權利才是最先被剝奪的。
過去,內閣票擬后的奏疏,大事小情多是司禮監(jiān)處理,拿捏不住的才往宮里報。
現(xiàn)在奏疏全部都要在小皇帝面前過一遍,雖然對內閣的票擬,小皇帝話語權很輕,但至少能夠接觸政務了。
通過奏疏,了解天下大事兒,再看內閣票擬,學習如何管理國家。
就是在萬歷皇帝翻看奏疏的時候,外面守門的小內侍進來稟報錦衣衛(wèi)指揮使求見的消息。
這還是第一個來到這里求見的,除內閣閣臣以外的朝臣。
“讓他進來吧?!?/p>
小皇帝朱翊鈞下令道。
接下來直到歲尾,朝廷上下倒也沒太多事兒。
不過戶部清查田畝的結果,還是逐漸流了出去,朝中上下都知道了這次首輔主持的清查天下田畝之事,取得了超出眾人意料的結果。
七億畝。
雖然比洪武、成化和弘治朝都曾經出現(xiàn)過的八億畝數(shù)字小,可百官還是知道,這個數(shù)字是比較客觀的。
可以說,之前超過八億畝的數(shù)字,其實都是在計算中出現(xiàn)錯誤導致的。
大明,不可能有這么多田地。
當然,平時大部分時候出現(xiàn)的四億畝肯定也不止。
都是地方士紳家族,自然知道真實情況。
這次張居正主持的清丈工作,算是把地方上遮掩的東西都翻出來了。
有御史和錦衣衛(wèi)盯著,也沒人敢弄虛作假,都只能按照朝廷制度照實了丈量。
土地清出來了,是一個事兒,那接下來朝廷該怎么做,又是另一個事兒。
魏廣德已經得到消息,下面已經有人開始串聯(lián),那就是對朝廷的賦稅政策進行改革了。
在很多人的眼里大明皇帝是乞丐出身,了解民間疾苦,肯定會愛護百姓,也會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然后一堆人一廂情愿的喊大明萬歲等等。
那朱元璋到底定下的什么賦稅呢?
按照朱元璋制定的賦稅,朝廷對民眾收取田稅,其中規(guī)定凡是官田每畝收稅五升三合五勺,農田減少二升,重租田八升五合五勺,沒官田一斗二升。
沒官田,就是因為犯罪查抄等原因充公的官田。
而此前幾朝的田稅,宋朝是每畝一斗,元朝是三升,明朝的田稅官田比元朝多了二升,民田和元朝規(guī)定差不多,比起宋朝輕多了。
唐朝的規(guī)定和宋朝一致,都是按照每畝一斗征稅,約十五稅一。
從賦稅的角度講明朝初期還真是輕徭薄賦,休生養(yǎng)息,大約執(zhí)行的是三十稅一。
當然,這個每畝五升并非通用,比如蘇州府、松江府等州府,定的是每畝八斗稅,“惟蘇、松、嘉、湖,怒其為張士誠守,乃籍諸豪族及富民田以為官田,按私租簿為稅額。”
但同時,朱元璋有定下天下賦稅歲入2950萬石的規(guī)定,現(xiàn)在田地多了,是按祖制往下降,攤派這2950萬石糧賦還是按照每畝五升收稅,這就成了官員們私下議論的焦點。
士紳已經把田地都吐出來了,可該怎么說稅,自然不會輕易退步。
畢竟這可是糧食,是錢。
按照現(xiàn)在掌握的數(shù)據,大明如果按照太祖定下的賦稅,可以歲入四千萬石糧賦,增加三成。
但如果堅持祖制,那就意味著依舊按照2950萬石攤派,大家其實不會增加太多賦稅。
張居正想做什么,大家心里清楚,可都揣著明白裝糊涂,就打算在這個問題上和內閣斗上一斗。
一時間京城暗流洶涌,大有風雨欲來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