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堂的眼睛漸漸亮了起來，他好像是抓住了一點什么頭緒。這時，葉晨繼續(xù)給他勾勒道：
“福堂叔，你想想，隨著生產(chǎn)責(zé)任制的推行，以后說不定就不是簡單的種地了。到時候種什么賺錢？怎么種更好？能不能搞點副業(yè)？這些信息是雙水村的，那些村民們接觸不到的，而您卻有關(guān)系和渠道可以去多打聽。
您可以把大家松散的聯(lián)合起來，不是回到過去的大鍋飯，而是新的、基于各家利益的聯(lián)合。到時候您可就不是什么沒人要的閑人了，您可以是新的帶頭人，帶著大家用新的法子過更好的光景?！?/p>
葉晨沒有給田福堂虛無縹緲的畫大餅，而是基于現(xiàn)實，為他描述了一個可能轉(zhuǎn)型的方向：從舊體制的管理者轉(zhuǎn)變成新形勢下的服務(wù)者和協(xié)調(diào)人，利用其經(jīng)驗和人脈優(yōu)勢，找到新的價值支點。
田福堂端著酒杯，久久沒有說話，但是臉上的愁苦和迷茫卻漸漸化為了沉思。葉晨的話，就像在他黑暗迷茫的心里劃亮了一根火柴，雖然火光微弱，但卻至少讓他看到了前路的一絲輪廓。
田福堂猛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長長吐出一口帶著酒氣的濁氣，仿佛也把心中的郁結(jié)吐出了不少。他再次拿起了酒瓶，只不過這次的動作似乎輕快了不少，只見他神色有些放松的說道：
“喝酒！葉晨，跟你這么嘮一通，我這心里頭……亮堂多了！”
窗外夕陽的余暉漸漸升起，但是屋內(nèi)的氣氛卻不那么沉悶壓抑了。對于田福堂來說，未來的路或許依舊模糊，但至少有人給他指了一個可能的方向，這就足夠了。而葉辰則再次用他的智慧和遠見，悄然安撫了一個時代變革下的失落靈魂……
西鳳酒的余勁還在體內(nèi)蒸騰，但是田福堂的腳步卻不像來時那般沉重虛浮了。他推著那輛舊自行車，慢悠悠的走在黃原城的街道上，腦海里反復(fù)回想著葉晨的話。
“你的優(yōu)勢，從來就不單單是干力氣活……”
“雙水村誰家啥情況，地里哪塊田啥脾氣，方圓幾十里的人際關(guān)系，您不是最門清嗎？”
“以后說不定就不是簡單的種地了……種什么賺錢才是主要的，怎么種更好？能不能搞點副業(yè)？”
“您可以把大家松散的聯(lián)合起來……不是回到過去的大鍋飯，而是新的、基于各家利益的聯(lián)合……”
“您可以是新的帶頭人，帶著大家用新的法子過更好的光景……”
葉晨的這些話，像是一把鑰匙，在田福堂那扇被失落和迷茫堵死的心門上，咔嗒一聲，撬開了一道縫隙。是啊，他田福堂在雙水村經(jīng)營了幾十年，靠著，難道就是一身蠻力嗎？
不是！靠的是對村里大小事物的了如指掌，靠的是處理矛盾糾紛的那點本事，靠的是在公社、在鄉(xiāng)里還能說得上話的那點人脈。這些東西始終都在，地一分，難道就真的沒用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田福堂想到了石圪節(jié)公社的主任徐治功，這次縣里下來推動生產(chǎn)責(zé)任制，徐治功那家伙也是陽奉陰違，消極的很。
為啥？還不就是因為這地一分，各家都去，自己都去刨食吃了，以前動不動就能把各隊隊長叫來開會、安排任務(wù)、檢查工作的公社干部說話就沒那么靈光了，權(quán)威性眼看著就往下掉。
徐治功擔心的是手里的權(quán)柄沒了，而自己之前痛苦的，則是精神寄托沒了。但是在本質(zhì)上，都是在新潮流面前，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了。
“葉晨這小子……看得透?。 ?/p>
田福堂心里暗嘆一聲，他沒去，直接點破徐治功那點小心思，卻給自己指了一條能走下去的路。不是對抗，不是沉淪，而是換個活法，把過去的經(jīng)驗用在新的地方。
田福堂越是思考，心里那股憋悶的郁氣就消散的越快，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躍躍欲試的沖動。他需要找個人去說說心里的想法，需要得到認可，而最好的人選，莫過于此刻正在地委大院里的弟弟田福軍。
他不再猶豫，跨上自行車，車把上還晃蕩著沒喝完的半瓶西鳳酒，徑直朝著地委家屬院的方向蹬去。
地委家屬院，田福軍家。剛剛結(jié)束了一天繁忙工作的田福軍，臉上帶著疲憊，但看到大哥突然來訪，還是有些意外和高興的。尤其是看到田福堂雖然身上帶著酒氣，但眼神卻不像前幾次見面時那般灰暗，心里更是有些好奇。
“哥，你怎么來了？還沒吃飯呢吧？我讓愛云去給你下碗面條？”田福軍招呼著。
“吃過了，跟葉晨喝了點酒。”
田福堂擺了擺手，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眼神灼灼的看著弟弟，開口道：
“福軍，我今兒個過來，是有點事想要跟你說道說道?！?/p>
田福軍給大哥倒了杯熱茶解酒，然后坐到了他的對面，回道：
“大哥你說，我聽著?！?/p>
田福軍心里猜測，大哥多半還是為生產(chǎn)責(zé)任制的事，心里不痛快。然而，田福堂的話卻讓他大吃一驚：
“福軍，我知道你現(xiàn)在搞的這個生產(chǎn)責(zé)任制，是大勢所趨，是為了老百姓能吃飽飯，這是好事。
我……我之前是有點轉(zhuǎn)不過彎來，總覺得辛辛苦苦搞起來的集體說散就散了，心里頭不得勁?！?/p>
田福堂的話說的很坦誠，田福軍點了點頭，表示理解：
“哥，你的這個想法很多基層干部都有，這不奇怪，事情的推進往往都需要一個過程?！?/p>
田福堂喝了口熱茶，語氣加重了一些，繼續(xù)說道：
“但是現(xiàn)在我想通了！集體是散了，但人還在，地還在！以后各家種的地，看起來是單干了，但麻煩事兒肯定也不少！
澆水、搶收、賣糧、買化肥、農(nóng)機具……這些哪一樣是單門獨戶，能輕易辦好的？到時候肯定還得有人出來協(xié)調(diào)，組織！”
田福軍眼睛微微一亮，身體不自覺的前傾了些。大哥的這個思路，和他最近在思考的一些問題不謀而合。政策是推行下去了，但后續(xù)的農(nóng)村社會化服務(wù)和管理如何跟上，這正是他所擔憂的事情。田福軍鼓勵道：
“大哥，你能這么想，真是太好了，你繼續(xù)說！”
得到了弟弟的肯定，田福堂更來勁了，他把葉晨的話融合了自己的理解，侃侃而談：
“我尋思著，我嘛，在雙水村待了半輩子，情況熟，臉也熟。雖然年紀大了，重活干不了但動動嘴皮子跑跑腿，幫大家聯(lián)系聯(lián)系事情，應(yīng)該還行。
比如，能不能把村里閑散的勞動力組織起來，搞個包工隊，農(nóng)閑的時候出去接點活？或者打聽打聽，哪種經(jīng)濟作物值錢，引導(dǎo)大家種一種，到時候統(tǒng)一去找銷路？再或者聯(lián)系上面，看看能不能給村里爭取個農(nóng)機補貼？幾家人合伙買個小四輪……”
田福堂越說思路越開闊，仿佛看到了自己重新在村里發(fā)揮作用的場景，不再是那個逐漸被邊緣化的“前支書”，而是能帶著大家在新路上往前走的人。
田福軍安靜的傾聽著，臉上的疲憊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興奮和贊賞。他簡直太清楚農(nóng)村工作的復(fù)雜性了，政策的落地，極其需要田福堂這樣熟悉基層、就有一定威望的人，來進行轉(zhuǎn)化和銜接。
田福軍忍不住拍了一下沙發(fā)扶手，語氣興奮的說道：
“哥！你的這個想法非常好！非常及時！我們光把地分下去還不行，后面如何讓農(nóng)民真正富起來，如何建設(shè)新的農(nóng)村社會化服務(wù)體系，這才是更大的課題！你能主動想到這些，并且愿意去做，真是解決了我的一個大心病?。 ?/p>
田福堂嘿嘿笑了笑，擺了擺手然后說道：
“我哪有那個腦子？都是葉晨幫我拿的主意?！?/p>
田福軍明顯愣了一下，看著大哥問道：
“葉晨？你說是葉晨幫你分析的？”
“對，就是跟他喝了這頓酒，聽他這么一說，我心里的這盞燈啊，啪的一下就亮了！”田福堂感慨道。
田福軍的眼中閃過驚嘆之色，他知道葉晨的文章寫的，沒想到在個人見解方面也有自己的獨到之處，忍不住開口夸贊道：
“這個葉晨，真是個難得的人才！不光文章寫得好，對農(nóng)村的現(xiàn)實和未來，竟然也看得這般透徹。他這是給你，也是給我們基層工作者，指了一條實實在在的好路子?。?/p>
哥！就按你這個想法去做！大膽去嘗試！遇到什么困難，或者需要什么政策上的支持，隨時來找我！雙水村要是能走出一條新路來，我給你請功！”
兄弟倆的這一番談話，持續(xù)到了深夜。田夫君來時的愁苦早已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滿腔的干勁和希望。
他騎著自行車離開地委家屬院時，秋夜的涼風(fēng)吹在臉上，他卻覺得渾身火熱。他知道，自己人生的第二幕，或許才剛剛開始。而這一切，都源于那個住在筒子樓里的年輕后生，一席高瞻遠矚的點撥。
……………………………………
田福堂回到雙水村，整個人如同被重新淬煉了一般，精氣神都煥然一新。他不再是那個蹲在墻根下唉聲嘆氣、感覺被時代拋棄的前支書，那雙曾經(jīng)精明銳利的眼睛里，又重新有了光。
他沒有立刻大張旗鼓的宣布要干什么，而是先揣著一包煙，開始在村里轉(zhuǎn)悠。不再是以前那種背著手、視察工作的派頭，而是真正蹲在田埂上，跟正在忙著伺候自家責(zé)任田的鄉(xiāng)親們拉家常。
“老二，今年這麥子長勢不賴?。〈蛩闵稌r候澆二遍水？”
“栓子，我看你家人手少，這十幾畝地追肥追的過來不？需不需要搭把手？”
“桂英嫂子，你家這紅薯壟打的真整齊！聽說今年供銷社收紅薯的價格比去年高哩！”
田福堂的這突然轉(zhuǎn)變，起初大家還有些詫異，甚至私下里嘀咕：
“這福堂支書是咋了？想通了？還是憋著啥勁兒呢？”
但是很快，人們就發(fā)現(xiàn)，田福堂不再是那個指手畫腳的“舊領(lǐng)導(dǎo)”了。
地分到戶了，復(fù)耕在即，問題也隨之而來。牲口、大農(nóng)具就這么些，怎么分也分不勻。
幾家歡喜幾家愁，像金俊武家勞力多，又分到了好牲口，自然是干勁十足；可是像田四老漢家這樣的，家里就老兩口，沒牲口，也沒大農(nóng)具，對著分到手的幾畝地直發(fā)愁，難不成用镢頭一下下刨？
田福堂看準了這個機會，他不再用以前開大會的命令口氣，而是挨家挨戶的串門，吧嗒著煙卷，像拉家常一樣。
“俊武啊，你家人強馬壯，那犁鏵使得歡實。田老四家的那點地，緊挨著你家那片，你順帶手的事兒，半天就給他理好了，老漢一年都能記得你的好?！?/p>
“海民，你家的耬車用完了，租給銀強家使一天咋樣？他家出個塊兒八毛的，或者秋后給你家多干一天活，這不兩下都方便？”
田福堂憑借著對各家勞力、農(nóng)具、人品乃至彼此關(guān)系的透徹了解，巧妙地當起了“中介”，協(xié)調(diào)農(nóng)具互換、勞力互助、甚至是簡單的租賃。
他不出面組織“集體”，卻用另一種方式實現(xiàn)了資源的優(yōu)化配置，解決了單家獨戶難以克服的困難。村民們忽然發(fā)現(xiàn)，這個“過氣”的支出好像還有點用。
地里的莊稼種下去了，農(nóng)閑時節(jié)咋辦？光靠土里刨食，富不到哪兒去。田福堂突然想起了葉晨說的“搞點副業(yè)”。
他去了幾趟石圪節(jié)公社，又借著弟弟田夫君的關(guān)系，打聽到原西縣建筑公司正在招臨時工，承包一些挖土方，砌墻的小工程。
田福軍的心里活絡(luò)開了，雙水村別的不多，就是閑散勞力和能出力氣的光棍后生多。他找到了以前跟他關(guān)系不錯的這些個村民，如今他們也算是各村組的帶頭人，把自己的想法一說：
“咱把村里這些閑散勞力組織起來，成立個雙水村建筑包工隊！我負責(zé)去縣里聯(lián)系活計，你們負責(zé)把人給我組織好，保證干活實在不偷懶，?；?。賺了錢，大家按工分……哦不，按出工多少分！”
田福堂的這個提議讓不少人為之心動，以前被集體化牢牢束縛在土地上，現(xiàn)在地里的活自家富人，老人就能料理不少，壯勞力，正愁沒處賺錢呢。
雖然他們對田福堂的話還將信將疑，但是賺錢的誘惑是實實在在的。很快，一支三四十人的包工隊就這樣拉起來了。
田福堂還真就跑下了縣建筑公司一個小工程的合同，雖然錢不多，但卻是雙水村人第一次成建之地“外出打工”，意義非凡。
工程結(jié)束的那天傍晚，雙水村的村口比過年還熱鬧。田福堂懷里揣著現(xiàn)建筑公司結(jié)清的工錢，厚厚的幾沓毛票，用牛皮紙裹得嚴嚴實實的，站在那棵老槐樹下。
樹下早已黑壓壓的圍滿了人，婆姨們伸長著脖子張望，后生們擠在前面，眼神灼灼，就連平日里對背懶的田五都叼著煙卷，踮著腳看熱鬧。
“靜一靜！都靜一靜！”金俊武在村里是很有威望的，他吼了這一嗓子，人群的嘈雜聲才漸漸低了下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田福堂手里的那個牛皮紙包上。
田福堂清了清嗓子，臉上是多年來從未有過的紅光。他沒有拿腔拿調(diào)，直接從懷里掏出個小本本，上面密密麻麻記滿了“正”字。
“咱丑話說在前頭，按出工算錢，一天1塊5，干的多，拿的多，公平公道！現(xiàn)在，念到名字的，上來摁手印，領(lǐng)錢！”田福堂的聲音洪亮，穿透了暮色。
“田海民！出工二十八天半，算二十九天！四十三塊五毛！”
田海民愣愣地走上前，似乎還沒算清這個數(shù)。直到那沓帶著油墨香的票子塞進他手里，他粗糙的手指猛地一抖，臉上先是難以置信，隨即漲得通紅，回頭沖著自家婆姨吼道：
“愣球甚？！是真的！四十三塊五！”
田海民的婆姨尖叫了一聲，撲上來捏著錢，眼淚唰的就掉下來了。
“金俊武！三十一天！四十六塊五！”
金俊武沉穩(wěn)些，接過錢，重重一捏，朝田福堂用力點了點頭，嘴角是壓不住的笑。
“孫玉亭！二十天！三十塊！”……
名字一個個念下去，老槐樹下成了沸騰的海洋。拿到錢的，反復(fù)數(shù)著，手指蘸著唾沫，嘩嘩地響；沒念到的，焦急等待著，互相打聽著自己能拿多少。空氣中彌漫著汗味、煙味，更多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興奮和燥熱。
田二娃揣著人生第一筆“巨款”——十八塊錢，手抖得差點沒拿住，被他爹一巴掌拍在后腦勺：
“慫貨！拿穩(wěn)了！明天就給你說婆姨去！”
田四老漢拿著二十四塊錢，老淚縱橫，對著老伴喃喃道：
“夠買頭半大的豬崽了……夠買了……”
王彩娥農(nóng)閑的時候都被田福堂給安排了活計，別看這女人生活作風(fēng)有問題，可是她是愛干凈的性子，田福堂讓她給大家伙做大鍋飯。
她手里捏著錢，嗓門亮得能掀翻屋頂：
“哎呦喂！這錢夠買幾斤肥肉煉油了！福堂支書！您真是活菩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