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警合上記錄本,抬起頭,目光銳利地看向蒙志遠,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商界精英的外殼,直抵內(nèi)心:
“蒙先生,市區(qū)道路,不是賽車場。你兒子開的那種跑車,一腳油門下去速度有多快,你應(yīng)該比我清楚。
是什么給他的底氣,在車流密集的市區(qū)開這么快?是覺得家里的錢能擺平一切?還是覺得出了事也有人兜著?”
他的話毫不客氣,甚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諷。他在這片轄區(qū)干了多年,見過太多開著豪車橫沖直撞的紈绔子弟,也見過太多事后揮舞著鈔票、找關(guān)系、試圖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家長。眼前的蒙志遠,從氣度到排場,無疑就是這類人的典型代表。
民警心里跟明鏡似的,他知道,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眼前這位“蒙總”大概率會動用他的人脈和金錢,最終讓兒子逃脫嚴(yán)厲的懲罰,最多就是賠錢、扣分,甚至駕照都可能想辦法保住。這種無力感,他經(jīng)歷過太多次。
但知道歸知道,理解和接受是兩回事。最基本的職業(yè)良知和作為普通人的正義感,讓他無法對這種視公共安全為無物的行為,以及其背后所代表的特權(quán)和傲慢,給出任何好臉色。
他的冷淡,已經(jīng)是他能在職責(zé)范圍內(nèi),表達出的最大程度的不屑與抗議。
蒙志遠被民警這番毫不留情的話說得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身居高位多年,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敢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了。
一股怒火直沖頭頂,但他死死壓住了。他知道,此刻發(fā)作對自己兒子絕對沒有半點好處。
英殊在一旁聽得又急又氣,想開口辯解幾句,卻被蒙志遠一個眼神制止了。
蘇明玉則沉默地站在一旁,將民警的態(tài)度和話語聽得清清楚楚。她看著師父吃癟卻不得不隱忍的樣子,再聯(lián)想到葉晨方才那嘲諷的笑容和民警對他的客氣,心中五味雜陳。
一種難以言喻的荒謬感和現(xiàn)實感交織在一起——在這個小小的派出所里,財富和權(quán)勢似乎第一次顯得有些蒼白,至少在道義和規(guī)則面前,它們無法立刻換來尊重和通融。
“警官,您批評的是,是我管教不嚴(yán)?!泵芍具h深吸一口氣,放低了姿態(tài),“現(xiàn)在,我們能先見見他嗎?還有,后續(xù)的處理流程……”
民警看著蒙志遠放低的姿態(tài),臉上的冷意并未消融,只是公事公辦地回答:
“人還在問詢室,做完筆錄才能見。至于處理流程,超速、危險駕駛,該怎么處理就怎么處理,一切依法依規(guī)。你們可以先到那邊休息區(qū)等著?!?/p>
說完,他不再多看蒙志遠一眼,轉(zhuǎn)身去處理其他事務(wù),留下蒙志遠一行人站在原地,感受著周圍其他辦事群眾若有若無投來的目光,第一次體會到了什么叫如坐針氈,什么叫顏面掃地。
而這一切,都源于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和那個他們至今未能真正看透的對手——葉晨。
蒙志遠和蘇明玉交換了一個眼神,彼此都從對方眼中讀出了深深的忌憚和無奈。葉晨此人行事之刁鉆、出手之狠辣,他們早已領(lǐng)教過。
如今他手持可能錄下關(guān)鍵畫面的運動相機,又占著“見義勇為”的道德高地,若他真將“眾誠太子爺市區(qū)飆車,險些撞死幼童”的新聞插出去,再配上極具沖擊力的視頻……
那剛剛才從蘇明玉打人風(fēng)波中緩過一口氣的眾誠集團,必將再次被推上輿論的風(fēng)口浪尖,承受網(wǎng)民更猛烈的口誅筆伐。以葉晨對他們師徒的恨意和對時機的把握,做出這種事毫不意外。
想到這里,蒙志遠心中已然有了決斷。他轉(zhuǎn)向那位面色冷峻的王警官,臉上的焦躁和怒氣瞬間收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痛與配合的態(tài)度。他微微前傾身體,語氣誠懇地說道:
“王警官,您說得對,是我教子無方,才釀成今天的大禍。無論警方最終如何認定,無論法律給予怎樣的處罰,我們作為家屬,都完全接受,絕無二話?!?/p>
蒙志遠的頓了頓,聲音更加沉重:
“哪怕……哪怕按照規(guī)定,小遠需要被拘留甚至拘役,那也是他咎由自取,我們認罰。只希望他能通過這次教訓(xùn),真正認識到錯誤,洗心革面?!?/p>
這番話一出,不僅王警官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連旁邊的英殊也瞬間臉色煞白!
她難以置信地看向丈夫,眼神里充滿了震驚和不解。別的事情她都可以聽丈夫的,惟獨關(guān)系到兒子的前程和安全,她無法淡定。
“老蒙,你……”
英殊下意識地就想反駁,但殘存的理智讓她意識到這不是在家里。她強壓下沖到嘴邊的質(zhì)問,用力拽了拽蒙志遠的胳膊,將他硬是拉到了一旁相對無人的角落。
一離開民警的視線范圍,英殊的情緒就有些控制不住了,她壓低聲音,卻難掩激動:
“老蒙!你瘋了?!小遠是犯了錯,可他還年輕,不就是開車快了點嗎?又沒真的撞到人!我們把人帶回去,好好管教不行嗎?
你怎么能……怎么能答應(yīng)讓他們拘了小遠?那里面是什么地方?他怎么能受得了那個罪?!”
看著妻子因焦急而泛紅的眼眶,蒙志遠重重地嘆了口氣,臉上寫滿了疲憊與無奈。他知道妻子愛子心切,但此刻必須讓她明白其中的利害關(guān)系。
“英殊,你冷靜點聽我說?!?/p>
蒙志遠按住妻子的肩膀,聲音壓得極低,卻字字清晰:
“你以為我只是在跟警察賭氣嗎?我這是在救小遠,也是在救眾誠!”
他目光掃過不遠處面無表情的蘇明玉和來來往往的民警,快速而清晰地分析道:
“你想想,剛才出去的那個人是誰?是蘇明成!他手里很可能有現(xiàn)場的視頻!他跟我們是什么關(guān)系?是死對頭!
蘇明玉剛被他送進去,判了緩刑,我上次去醫(yī)院也被他擺了一道!他現(xiàn)在巴不得找到我們的把柄往死里整!”
“如果我們現(xiàn)在表現(xiàn)出一點想用錢、用關(guān)系把事情壓下去的意思,你信不信,明天,‘眾誠集團老板縱子行兇,險些撞死幼童’的新聞就會滿天飛!
到時候,輿論會怎么發(fā)酵?眾誠在那些投資公司的眼中會是什么樣?董事會那些老家伙會怎么借題發(fā)揮?我們之前為平息明玉事件做的努力全都白費!”
蒙志遠的眼神變得銳利:“相反,如果我們現(xiàn)在姿態(tài)放低,主動認罰,態(tài)度誠懇,就算葉晨把視頻放出去,我們也能占據(jù)一個‘不護短、敢擔(dān)當(dāng)’的正面形象,至少能堵住一部分人的嘴!法律該怎么判就怎么判,我們認了!這叫以退為進!”
他看著妻子依舊蒼白的臉,語氣放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
“讓小遠在里面吃點苦頭,受點教訓(xùn),總比他被全網(wǎng)唾罵,連累整個集團跟著遭殃,甚至將來闖出更大的、我們兜不住的禍?zhǔn)乱獜姡?/p>
現(xiàn)在丟點面子,受點罪,是為了保住里子,保住眾誠的根基,也是保住他以后還能有幡然醒悟的機會!你明白嗎?”
英殊聽著丈夫條分縷析的解釋,雖然情感上依舊難以接受兒子可能要面臨牢獄之災(zāi),但理智上已經(jīng)明白。
這或許是當(dāng)下危機四伏的局面中,唯一能最大限度降低損失、避免事態(tài)徹底失控的無奈之舉。她無力地靠在墻上,眼圈通紅,最終只是喃喃道:
“可……可小遠他……”
“這是他必須承受的代價?!?/p>
蒙志遠斬釘截鐵地說道,目光重新投向詢問室的方向,帶著一絲疲憊,也帶著一家之主在風(fēng)暴中必須拿出的冷酷與決絕。
這一刻,他不僅是蒙小遠的父親,更是眾誠集團的掌舵人。在家族利益與企業(yè)存續(xù)的天平上,他做出了最符合現(xiàn)實邏輯,卻也最顯冷酷的選擇。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除了那個不成器的兒子,還有那個如同夢魘般陰魂不散的葉晨。
蒙志遠安撫住妻子,重新走向王警官時,臉上已經(jīng)恢復(fù)了那種沉穩(wěn)甚至帶著幾分痛心疾首的表情。
他再次強調(diào)會全力配合,接受一切合法處罰。這番低姿態(tài),倒是讓原本冷著臉的王警官神色稍緩,至少表面上,這位“蒙總”還是個明事理的。
然而,只有蒙志遠自己知道,他胸腔里憋著的那股氣,幾乎要將他撐裂。他蒙志遠在蘇城商界摸爬滾打幾十年,什么時候如此憋屈過?
竟然被一個無業(yè)、甚至在他眼中如同“草民”一般的葉晨,逼得不得不親手將兒子送進去接受懲罰!
這種被拿捏、被脅迫的感覺,比生意場上的任何一次失敗都讓他感到屈辱和憤怒。
他腦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上次,他利用眾誠的影響力,輕易就讓葉晨丟掉了外貿(mào)公司的那份工作。
當(dāng)時他以為,斷其生計,足以讓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認清現(xiàn)實,乖乖服軟。
可結(jié)果呢?
葉晨非但沒有屈服,反而反手就將這件事,連同蘇明玉打人、家庭內(nèi)部齟齬等所有破事,精心炮制成了一個引爆全網(wǎng)的系列報道!把他蒙志遠和眾誠集團架在輿論的火上烤!
那場風(fēng)波帶來的公司震蕩、董事會壓力、上市進程受阻……每一樁每一件,都讓他焦頭爛額,損失遠超讓葉晨失業(yè)那點微不足道的代價。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這句話,蒙志遠此刻體會得無比深刻。葉晨就是那個“光腳的”,他無所顧忌,手段狠辣,而且深諳如何利用規(guī)則和輿論來攻擊他們這些“穿鞋的”。
自己這邊稍有動作,對方就可能掀起更大的風(fēng)浪,用更激烈、更不可控的方式反擊。
對付這樣的人,常規(guī)的商戰(zhàn)打壓、權(quán)勢欺壓,似乎都失去了效果,反而容易引火燒身。上次是讓他失業(yè),他反手就用輿論搞得眾誠雞飛狗跳。
這次如果自己再試圖用手段幫兒子脫罪,天知道那個葉晨,會利用那個運動相機和“富二代危險駕駛”的爆點,玩出什么更狠的花樣來!
他不敢賭,也賭不起。眾誠現(xiàn)在經(jīng)不起第二次大規(guī)模的輿論沖擊了。
所以,即便心里再不舒服,再憋屈,他也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選擇眼前這條看似最“認慫”、實則最能規(guī)避更大風(fēng)險的路——主動認罰,切割止損。
“葉晨……好,很好!”
蒙志遠在心里咬牙切齒,眼神深處寒光凜冽:
“這次算你狠,我認栽。但這件事,絕不會就這么算了!”
他意識到,必須徹底改變對付葉晨的策略。像之前那樣居高臨下的碾壓、簡單粗暴的封堵,已經(jīng)證明是行不通的。
這個對手,狡猾、隱忍且不按常理出牌,必須找到他的真正軟肋,要么不動,要動就必須做到一擊致命,讓他永遠沒有翻身和反撲的機會。
而現(xiàn)在,他需要先處理好眼前的爛攤子,穩(wěn)住大局。至于和葉晨的賬,只能留待日后,徐徐圖之。
蒙志遠收斂心神,將所有的憤怒和不甘強行壓下,重新專注于與警方的溝通。只是那緊握的拳頭和偶爾掠過一絲陰鷙的眼神,暴露了他內(nèi)心遠不如表面看起來那么平靜。
這一次的退讓,絕非終結(jié),而是另一場更隱蔽、更兇險的較量的開始。而葉晨,用他“光腳”的無畏和精準(zhǔn)的反擊,已經(jīng)在蒙志遠心中,從一個需要教訓(xùn)的“刺頭”,徹底升級為了一個必須嚴(yán)肅對待、甚至有些危險的敵人。
問詢室里,時間過得格外緩慢。蒙小遠百無聊賴地靠在硬邦邦的椅子上,臉上雖然還殘留著些許車禍后的驚魂未定,但更多的是一種有恃無恐的等待。
他闖過的禍不少,超速、酒駕、與人沖突……每次不都是這樣?父母,尤其是媽媽,總會第一時間趕來,帶著律師,通過各種關(guān)系和金錢的力量,將事情擺平。
最嚴(yán)重的一次,也不過是賠了一大筆錢,在家被老頭子不痛不癢地罵了幾句,禁足幾天了事。
他潛意識里已經(jīng)將這種“擦屁股”的行為視作了理所當(dāng)然的常規(guī)操作,甚至帶著幾分駕輕就熟的傲慢。
“真是倒霉催的?!?/p>
他心里嘀咕著,更多的是對撞毀愛車的心疼,以及對那個突然沖出來的小女孩和葉晨的埋怨:
“要不是他們,老子能撞車上?等出去了再……”
他腦子里已經(jīng)開始盤算著如何說服母親給他換輛更好的車,如何找機會給那個多管閑事的家伙一點顏色看看,剛才他挨得那一拳,讓他直接變成了蜷縮的大蝦。
此時他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行為距離“殺人”只有一線之隔,也完全沒想過這次的事情會有什么不同。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大概過了一個多小時,門外傳來了腳步聲。蒙小遠精神一振,以為是父母或者律師來了,連忙坐直了身體,甚至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亂的衣領(lǐng),準(zhǔn)備迎接“解救”。
門被推開,進來的卻只有之前將他從事發(fā)地帶回來的那位王警官。王警官臉上沒什么表情,手里拿著一張剛剛打印出來的、還帶著點機器余溫的文件。
蒙小遠臉上的期待瞬間凝固,變成了疑惑。
王警官走到他面前,沒有多余的廢話,揚了揚手中的文件,語氣平淡得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己無關(guān)的事情:
“蒙小遠,根據(jù)《道路交通安全法》第九十九條及相關(guān)規(guī)定,你的行為已構(gòu)成嚴(yán)重超速和危險駕駛。這是《公安行政處罰決定書》?!?/p>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蒙小遠那雙逐漸睜大的眼睛上,繼續(xù)說道:
“走吧,蒙少爺,”
王警官的語氣里聽不出什么情緒,但那個“蒙少爺”的稱呼,在此刻顯得格外刺耳:
“我給你換個地方——拘留所。未來這些天,你在那里好好反省?!?/p>
“拘……拘留所?!”
蒙小遠像是被一道驚雷劈中,猛地從椅子上彈了起來,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和驚恐!
“不可能!你搞錯了!我爸呢?我媽呢?他們怎么可能……”他聲音尖利,帶著一種世界觀被顛覆的慌亂,“我要見他們!我要打電話!”
他試圖沖向門口,卻被王警官有力的手臂攔住了。
“處罰決定已經(jīng)做出,程序合法。你父母知情,并且……沒有異議?!?/p>
王警官最后四個字說得格外清晰,像冰錐一樣扎進蒙小遠的心里:
“現(xiàn)在,配合我們工作,簽字,然后跟我去拘留所。如果你拒絕配合,或者采取過激行為,我們將采取強制措施。”
蒙小遠僵在原地,渾身血液仿佛瞬間凍結(jié)。父母知情?沒有異議?
這怎么可能?!
那個一向溺愛他的母親,怎么會同意讓他進拘留所?那個雖然嚴(yán)厲但總會幫他善后的父親,怎么會袖手旁觀?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絕望瞬間淹沒了他。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層一直以來保護著他的、由財富和權(quán)勢編織的外衣,在這個冰冷的派出所里,似乎突然失效了。
他不再是那個可以為所欲為的“蒙少爺”,而是一個即將被送往拘留所的違法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