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算是信了。畢竟誰家倒騰私貨要是全是這玩意兒,那還不得賠掉褲衩子。再說了,這味兒太正了,誰能想到這刺鼻的化肥堆里,埋著的是d電子表啊。
“謝了同志。”李山河收起刀,把那漏了的袋子口胡亂挽了個結(jié),“回頭給您送兩袋去局里嘗嘗哦不對,試試肥?”
“滾滾滾!”路警罵罵咧咧地牽著狗走了,那狗跑得比他還快。
彪子剛才手里那把手插子都快要把褲腰帶給割斷了,聽見這話,長出了一口大氣,把刀往回一插,大手一揮:“兄弟們!動起來!輕拿輕放,別把化肥給灑了!”
幾十個黑影瞬間動了起來。
沒有吆喝聲,只有沉重的麻袋落在車廂木地板上的悶響。
那幾千條健美褲、的確良,還有那五千塊藏在箱底的電子表,就這么在一層臭烘烘的尿素掩護下,被塞進了這列即將開往大毛腹地的鋼鐵巨獸肚子里。
K-109次列車的火車頭噴出一股白氣,巨大的鋼鐵連桿開始緩慢轉(zhuǎn)動。
老趙在遠(yuǎn)處的扳道房里,看著這邊的動靜,手里提著的馬燈晃了兩下,算是發(fā)出了信號。
“掛上了!”負(fù)責(zé)掛鉤的兄弟喊了一聲。
李山河站在路基下,看著那節(jié)墨綠色的車廂緩緩滑過眼前,匯入那條長長的車龍。
車輪碾過鐵軌的接縫,發(fā)出“哐當(dāng)哐當(dāng)”的有節(jié)奏的撞擊聲,像是金幣落在盤子里的脆響。
那個路警并沒有立刻離開,而是站在不遠(yuǎn)處,牽著狗,實際上是在給這幫人放風(fēng)。
那一包中華煙和那番這一通云山霧罩的大話,讓他成了這條賊船上的臨時保鏢。
直到列車的尾燈消失在夜色的盡頭,李山河才轉(zhuǎn)過身,走到那個路警面前。
“同志,今晚辛苦了?!崩钌胶訌膽牙镉置鲆粡埓髨F結(jié),不動聲色地塞進剛才那個裝煙的口袋里,“外貿(mào)局那邊最近在招編外安保,待遇不錯。你要是有興趣,改天去局里找個叫三驢子的?!?/p>
路警摸了摸口袋的厚度,臉上那股子公事公辦的嚴(yán)肅瞬間化開了,露出一點討好的笑:“哎呀,這怎么好意思。為人民服務(wù)嘛。那啥,以后常來啊。”
“常來。”李山河笑了笑,轉(zhuǎn)身鉆進了黑暗中。
彪子在后面看得直咂舌:“二叔,你這嘴是開過光的吧?明明是咱們干著投機倒把的買賣,怎么讓他一聽,咱倒成了為國爭光的英雄了?他還得謝謝咱?”
“這就叫格局?!?/p>
李山河點了根煙,深吸了一口,哈爾濱深夜涼颼颼的空氣混著煙草味鉆進肺里,讓人精神一振,
“彪子,記住嘍。在這世道上混,你是誰不重要,重要的是別人以為你是誰。只要你能把這層皮披住了,鬼都得給你讓路?!?/p>
三驢子在一旁擦著冷汗,小腿肚子還在轉(zhuǎn)筋:“二哥,剛才我真以為要完犢子了。那狗要是再往前一步,聞出那電子表的電池味兒……”
“它聞不出來?!崩钌胶涌粗h(yuǎn)處那條空蕩蕩的鐵軌,“因為在那只狗眼里,咱們是喂食的主子,不是賊?!?/p>
列車開走了,但事兒沒完。
三十里堡那個廢棄冷庫是個點,這哈爾濱的鐵路貨場也是個點。既然要把這張網(wǎng)織密了,就不能留下爛線頭。
李山河帶著彪子和三驢子沒回賓館,而是直接去了扳道房。
老趙正坐在那張只有三條腿的凳子上,守著個煤爐子,手里捧著個掉瓷的茶缸子。
昏黃的燈光把他那張滿是皺紋的臉照得跟樹皮似的??匆娎钌胶舆M來,老趙也沒起身,只是把眼皮抬了抬。
“走了?”老趙的聲音沙啞,像是喉嚨里含著口沙子。
“走了?!崩钌胶右膊幌优K,直接坐在煤堆旁邊的一塊磚頭上,“老趙,手藝沒丟。那車廂掛得穩(wěn),連頓挫感都沒有。”
“那是?!崩馅w哼了一聲,那是老手藝人的驕傲,“當(dāng)年安德烈那個老毛子學(xué)這手,還是我手把手教的。也就是現(xiàn)在這世道變了,搞什么自動化,不然我這雙手,那是能彈鋼琴的?!?/p>
李山河沒接這話茬,從懷里掏出一個信封,鼓鼓囊囊的。
他把信封放在煤爐子旁邊的桌子上,那上面還擺著半瓶劣質(zhì)燒刀子和幾顆花生米。
“這是這一趟的辛苦費?!崩钌胶诱f,“另外,還有個事兒得麻煩您?!?/p>
老趙瞥了一眼那個信封,沒動,也沒說不要?!吧妒拢俊?/p>
“這條線,以后每個月得走三趟?!?/p>
李山河用火鉗子撥弄了一下煤爐子里的火,紅紅的火光映在他臉上,“不僅是掛車皮。我還需要您幫我盯著點調(diào)度室那邊的動靜。
如果有那什么特別檢查組下來,或者是安德烈那邊的名字不好使了,您得提前給我透個氣?!?/p>
老趙沉默了。他拿起那個信封,捏了捏,然后揣進懷里。
“現(xiàn)在的鐵路,亂?!崩馅w嘆了口氣,喝了口酒,
“以前是聽上面的,現(xiàn)在是誰給煙抽聽誰的。只要錢到位,別說是掛車皮,你就是想把火車頭開回家也沒人管。行,這活兒我接了。但我老了,耳朵背,要是哪天聽不見動靜了,你們可別怪我?!?/p>
“只要您還在這個扳道房里坐著,我就信您的耳朵比狗都靈?!崩钌胶诱酒鹕?,拍了拍身上的煤灰,“三驢子,給趙大爺留兩箱好酒,要茅臺,別拿那散簍子糊弄?!?/p>
三驢子趕緊應(yīng)了一聲,從外面的吉普車上搬下兩箱酒。
出了扳道房,天邊已經(jīng)泛起了魚肚白。
哈爾濱的清晨帶著股子特有的清冷。
街上有了稀稀拉拉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在掃大街,還有趕早市的大娘推著小車。
回到馬迭爾賓館,房間里還是那股子悶熱味兒,不過現(xiàn)在聞著倒是讓人心安。
彪子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把那雙大皮鞋甩飛了,四仰八叉地躺著:“二叔,這回算是徹底妥了吧?那車皮只要過了邊境線,那可就是流淌的黃金啊。”
“這只是第一步?!崩钌胶幼叩酱扒埃_窗簾。晨光灑進來,把房間里的塵埃照得清清楚楚,“貨出去了,還得能換回來東西。安德烈那邊雖然拿了錢,但他是個貪得無厭的主兒。這一次他嘗到了甜頭,下一次就會張更大的嘴?!?/p>
“那咋整?再喂?”三驢子有點心疼錢,“那老毛子胃口可不小?!?/p>
“喂是要喂的,但不能光喂肉?!崩钌胶愚D(zhuǎn)過身,眼神里透著算計,
“得給他上嚼子。這次的貨里,我特意讓二楞子在那批布料里夾了幾張香江的報紙,還有幾本關(guān)于大毛高層變動的內(nèi)參雜志。安德烈只要不傻,看了那些東西,就會知道他現(xiàn)在的處境有多危險。只有咱們這條線,才是他保命的稻草?!?/p>
這就是李山河的手段。不僅要做生意,還要誅心。
“行了,都別琢磨了?!崩钌胶由炝藗€懶腰,骨頭節(jié)咔咔作響,“這一宿沒睡,都去洗個澡瞇一會兒。等睡醒了,咱們?nèi)コ灶D正宗的俄式大餐,慶祝慶祝?!?/p>
“我想吃大列巴蘸紅菜湯!”彪子立刻來了精神,“還得來兩根哈爾濱紅腸!”
“吃吃吃,就知道吃。”李山河笑罵了一句,“等這批貨的款子回籠了,我讓你天天拿紅腸當(dāng)飯吃。”
房間里安靜下來。三驢子和彪子很快就發(fā)出了震天響的呼嚕聲。
李山河沒睡。他坐在那張寫字臺前,拿出那個紅色封皮的筆記本,翻開新的一頁。他在上面寫下了一行字:1981年8月,北線打通。
筆尖在紙上停頓了一下,他又在下面寫了兩個字:回家。
這兩個字寫得格外用力,力透紙背。
外面的世界再精彩,再驚心動魄,終究是戰(zhàn)場。
而那個在大興安嶺腳下的小村子,那個有著熱炕頭和這輩子還沒來得及好好疼愛的子女的地方,才是他李山河真正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