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國明連忙點頭,像個犯了錯的小學生,姿態(tài)放得極低:
“是,是,陳鎮(zhèn)長您說得對,我們一定改正,一定改正!請您指示方向,我們征地辦,堅決執(zhí)行!”
他現在只想盡快應付完這尊大神,然后回去想辦法堵上那個大窟窿。
陳捷笑了笑,沒有立刻說話,而是拉過一張椅子,在黃國明身邊坐了下來,這個姿態(tài),讓黃國明心中更是七上八下。
“指示談不上,咱們就是探討一下工作?!标惤莸恼Z氣,像是在跟一個老朋友商量事情,“黃主任,你是征地工作的老專家了,經驗比我豐富,我提幾個不成熟的想法,你幫我參謀參謀,看看可不可行?!?/p>
“您說,您說,我洗耳恭聽!”黃國明連忙拿起隨身攜帶的筆記本和筆,擺出了一副認真記錄的姿態(tài)。
陳捷沉吟片刻,緩緩開口:
“我覺得,要解決紅星村的問題,首先要做的,是把之前沒做好的功課,仔仔細細地,給老百姓補上?!?/p>
“什么叫補上?就是要把一切,都擺在陽光底下。”
“我建議,由鎮(zhèn)政府牽頭,征地辦具體執(zhí)行,在紅星村村委會門口,設立一個永久性的征地政策公示欄?!?/p>
“把市里關于這次征地的所有文件,鎮(zhèn)里的補償方案細則,包括不同地塊、不同房屋結構的具體補償單價,一分一毫不差地,全部公示出去,讓每一個村民,都能看得見,看得懂。”
黃國明握著筆的手,微微一抖。
全部公示?
那不同村民之間補償標準的差異,豈不是瞬間就暴露無遺了?
到時候,那些拿得少的村民,還不鬧翻了天?
陳捷仿佛沒有看到他臉色的變化,繼續(xù)不緊不慢地說道:
“光公示政策還不夠,還要公示結果,可以把已經簽訂補償協(xié)議的所有農戶名單,以及他們各自的征地面積、房屋面積、補償總金額,也整理出來,脫敏處理后,一并上墻公示。”
“當然,考慮到個人隱私,可以不寫全名,比如‘張某某’、‘李某某’,但補償金額,必須是實打實的數字,要精確到分,要讓公平,看得見,摸得著?!?/p>
黃國明額頭冷汗已經下來了。
一旦公示,那些被克扣、被壓價的村民,看到別人家跟自已情況差不多,拿的錢卻比自已多出一大截,不炸鍋才怪!
“陳……陳鎮(zhèn)長,這個……這個辦法好是好,但會不會……會不會引發(fā)新的矛盾?有些村民,他就是愛攀比,見不得別人比自已拿得多……”黃國明試圖做最后掙扎。
“有矛盾,是好事嘛?!标惤菪α诵Γ坝忻?,說明我們之前的工作,確實存在問題,我們不能怕矛盾,而是要主動去解決矛盾。”
“所以,這就需要我們第二步的工作了?!?/p>
黃國明那顆心又提了起來。
陳捷不緊不慢地道:
“那就是立刻成立一個由政府辦、征地辦、財政所、派出所、以及紅星村德高望重的老黨員、村民代表,共同組成的‘紅星村征地補償遺留問題聯(lián)合工作組’。”
“這個工作組的唯一任務,就是對之前所有的征地補償協(xié)議,進行一次徹徹底底的、挨家挨戶的復核。”
“每一戶的土地面積,要重新丈量,每一戶的房屋結構,要重新評估,每一戶的補償金額,要對照著公示出來的統(tǒng)一標準,重新核算?!?/p>
“核算下來,如果發(fā)現,之前給少了的,差多少,補多少,一分都不能少,而且,還要跟村民們當面解釋清楚,是我們工作失誤,向他們道歉?!?/p>
“如果發(fā)現,之前給多了的……”陳捷頓了可頓,看了一眼臉色發(fā)白的黃國明,緩緩道,“那也要跟村民講清楚,是為什么多給,是評估標準有差異,還是有什么特殊困難需要照顧?都要有理有據,不能是一筆糊涂賬。”
黃國明嘴角抽搐。
重新核算?差額補足?
那可不是幾萬、十幾萬的小數目,紅星村幾百戶人家,七算八算下來,那個窟窿,至少是幾百萬,甚至上千萬!
這筆錢,從哪里來?
鎮(zhèn)財政?
這個新鎮(zhèn)長第一個就不會答應。
那最終,還不是要從他和村里那幾個頭頭腦腦,這些年吞下去的油水里,再給活生生地刮出來?
更要命的,是那個“聯(lián)合工作組”的構成。
派出所都進來了,這是什么意思?
查案子?。?/p>
這個陳捷,看似溫和,手段卻如此狠辣,招招都往死里捅!
“陳鎮(zhèn)長,這個……這個工作量太大了,而且,讓村民代表參與進來,他們不專業(yè),會不會把事情搞得更亂?”黃國明聲音都有些發(fā)顫了。
“專業(yè)問題,可以由我們政府部門的同志來把握嘛,村民代表參與進來,主要是起一個監(jiān)督作用,確保我們的復核工作,是公平、公正、公開的?!标惤萘x正言辭:
“我們共產黨人干工作,就是要相信群眾,依靠群眾嘛,只要心里沒鬼,行的端,走得正,還怕群眾監(jiān)督嗎?”
一句“相信群眾”的政治正確頂過來,黃國明徹底沒了話。
陳捷看著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嘴角微微上揚,繼續(xù)道:
“當然,光把歷史遺留問題處理好還不夠,還要建立一個長效機制,杜絕類似問題再次發(fā)生。”
“我建議,所有這次需要補發(fā)的,以及未來所有涉及征地拆遷的補償款項,一律取消現金發(fā)放模式?!?/p>
“由財政所,統(tǒng)一開設銀行賬戶,將每一筆補償款,通過銀行轉賬的方式,‘點對點’地,直接打到被征地村民的個人銀行卡里?!?/p>
“然后,將銀行出具的轉賬憑證,和村民簽字確認的回執(zhí)單,一并歸檔,作為最終的財務憑證。”
“這樣一來,每一分錢的來龍去脈,都清清楚楚,有據可查,既方便了上級審計,也保護了我們基層干部,避免了瓜田李下的嫌疑,黃主任,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黃國明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他感覺自已就像一只被蛛網纏住的蒼蠅,無論怎么掙扎,都只會越纏越緊。
陳捷提出的這三條建議,公示、復核、直達,環(huán)環(huán)相扣,構成了一個完美閉環(huán)。
每一條,都站在了“依法行政”、“公開透明”、“執(zhí)政為民”的政治制高點上,讓他找不到任何一個可以反駁的理由。
但每一條,又都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切向了他和背后那些利益共同體的要害。
這個新鎮(zhèn)長,真的是沒什么經驗的新兵蛋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