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友深吸一口氣，推開車門。

　　一股更加凜冽的寒風(fēng)夾雜著田野里特有的氣息撲面而來，吹得他黑色的風(fēng)衣獵獵作響。

　　他下了車，高大的身影在空曠的田野里顯得有些孤單。

　　他先是愣在原地，靜靜地看著眼前的墳頭。

　　這個地方，連同周圍的一大片田地，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被他買了下來。

　　他沒有在這里大興土木，建什么豪華的陵園，那不是爺爺?shù)男愿瘛?/p>

　　他只是請了村里最老實的工匠，用青石將墳塋重新修葺了一番。

　　立上新的墓碑，周圍用低矮的石墻圈了起來，種上一圈四季常青的松柏。

　　比之前那幾座孤零零的小土堆，要齊整闊氣了不少，但也僅此而已。

　　簡樸，肅穆，又不失體面。

　　冷風(fēng)吹動著他額前的碎發(fā)，風(fēng)衣的下擺隨風(fēng)飄蕩。

　　他站在這片屬于自己的土地上，卻感覺自己像一個闖入者。

　　片刻之后，他轉(zhuǎn)身回到車旁，打開后備箱。

　　將準(zhǔn)備好的紙錢、元寶、香燭一一拿了出來，還提了兩瓶酒。

　　他走到墳前，將東西放下。

　　然后熟練地用石頭在墳前壓住紙錢的一角，防止被風(fēng)吹走。

　　隨后，他掏出那個爺爺留下的老式打火機。

　　“咔嚓”一聲，一簇溫暖的火苗在寒夜中跳躍。

　　他點燃了紅燭和線香，將香插在墳前的土里，看著裊裊升起的青煙被寒風(fēng)吹散。

　　做完這一切，他整理了一下風(fēng)衣的下擺，雙膝一彎，結(jié)結(jié)實實地跪在了最中間那座稍大的墳前。

　　那是爺爺?shù)膲灐?/p>

　　冰冷的地面透過厚實的褲子，傳來陣陣寒意，直達(dá)心底。

　　但他卻仿佛沒有感覺。

　　他只是靜靜地跪著，看著眼前的墓碑，碑上“陸為民”三個字，在月光下顯得那么清晰。

　　不知為何，明明早已習(xí)慣了孤獨，也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

　　但當(dāng)他真真切切地跪在這里時，鼻頭還是一陣抑制不住的發(fā)酸，眼眶瞬間就紅了。

　　一滴溫?zé)岬囊后w從眼角滑落，迅速在冰冷的臉頰上凝結(jié)成冰。

　　“爺爺，爸，媽……我來看你們了?！?/p>

　　他的聲音很輕，仿佛一開口，就會被這呼嘯的寒風(fēng)吹得支離破碎。

　　但他相信，他們一定能聽到。

　　他伸出有些凍僵的手，將一沓紙錢點燃。

　　橘紅色的火焰升騰而起，驅(qū)散了周遭的一絲寒意。

　　也映亮了他那張在商場上令無數(shù)對手膽寒，此刻卻寫滿了孺慕的臉。

　　火光跳躍，在他的瞳孔中燃燒。

　　看著眼前小小的墳頭，陸友的思緒又回到了過去。

　　他想起了小時候，自己調(diào)皮搗蛋，打碎了鄰居家的玻璃。

　　爺爺沒有罵他，而是提著工具，帶著他去給人家道歉。

　　然后親手換上了一塊新玻璃，還多送了人家一把自己做的小扳手。

　　回來的路上，爺爺摸著他的頭說：“小友，咱們做人，可以窮，但不能沒擔(dān)當(dāng)?！?/p>

　　他想起了某個夏天的午后，五金店里沒有生意，酷熱難當(dāng)。

　　爺爺就搬個小板凳坐在門口，一邊搖著蒲扇，一邊給他講那些他自己都不知道聽了多少遍的戰(zhàn)斗故事。

　　講到激動處，老人會猛地站起來，比劃著拼刺刀的動作，口中還“呀呀”地喊著，引得路人紛紛側(cè)目。

　　而他就在一旁咯咯地笑，覺得自己的爺爺是全世界最厲害的英雄。

　　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考了全班第一，拿著獎狀興高采烈地跑回家。

　　爺爺高興得合不攏嘴，那天破天荒地關(guān)了店門，用攢了很久的錢，帶他去吃了城里最貴的肯德基。

　　爺孫倆坐在窗明幾凈的快餐店里，看著周圍時髦的年輕人，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爺爺用手抓著雞腿啃，一個勁地往他碗里賽：“多吃點，孫子，你正在長身體?！?/p>

　　“以后要當(dāng)大科學(xué)家，給咱們老陸家爭光！”

　　往事一幕幕，如同電影般在腦海中閃回。

　　那些貧窮卻溫馨的畫面，是他生命中最寶貴的財富。

　　“爺爺……”陸友的聲音沙啞了，“咱們的五金店，現(xiàn)在在全國都出名了?！?/p>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手中的紙錢添進火堆。

　　“我沒把它賣掉，還是叫‘老陸五金’?！?/p>

　　“大家都說咱們家的東西，東西最全，質(zhì)量最好，最實在?！?/p>

　　“就像您教我的一樣，做生意，要講良心?！?/p>

　　“我把咱們的老陸五金店，發(fā)揚光大啦……”

　　他像一個急于向家長炫耀成績的孩子，將這大半年來的經(jīng)歷，一口氣全部都講了出來。

　　他講了自己獲得系統(tǒng)，如何創(chuàng)立了未來科技。

　　講了公司從幾個人發(fā)展到幾千人的規(guī)模。

　　講了起源新城是如何在一片荒地上拔地而起的。

　　講了自己在員工眼中是如何的風(fēng)光無限，讓所有人都為他歡呼。

　　他講得很快，很急，仿佛要把這一整年的成長與榮耀，壓縮在這一刻，全部傾訴給最親的人聽。

　　“可惜……可惜孫子沒能讓您享上一天清福……”說到這里，他的聲音哽咽了，“您總說，等我長大了，您就享清福了?！?/p>

　　“可我長大了，您卻不在了……爺爺，對不起……下輩子，下輩子我再好好孝順您……”

　　他低下頭，額頭抵在冰冷的土地上，肩膀微微聳動。

　　在外面，他是運籌帷幄的陸董，是無數(shù)人崇拜敬畏的科技巨子。

　　他可以面對成千上萬的鏡頭侃侃而談，可以面對商業(yè)巨鱷的挑釁云淡風(fēng)輕。

　　但在這里，在這片埋葬著他所有親情的土地上。

　　他只是陸為民的孫子，一個失去了至親的孩子。

　　過了許久，他才緩緩抬起頭，通紅的眼睛里閃爍著淚光，但嘴角卻強行扯出了一絲笑容。

　　“不過您不用替我擔(dān)心，現(xiàn)在您孫子可厲害了！”

　　他抹了一把臉，語氣又變得驕傲起來。

　　“雖然沒能像您期望的那樣，當(dāng)上科學(xué)家，但是我做的事，比科學(xué)家還厲害！”

　　“我啊，現(xiàn)在也算是別人口中的霸道總裁了，出門有豪車，回家有豪宅，手底下管著好幾千人呢！是不是很威風(fēng)？”

　　此刻的陸友，再也沒有了世界最大獨角獸公司老板的霸氣和沉穩(wěn)。

　　只有孩子在家人面前那種最天真的驕傲和炫耀。

　　“就連我自己都沒想到，我竟然能有這么好的運氣……咳，不對，是實力！”他像是說漏了嘴，又趕忙改口。

　　自己把自己逗笑了，笑聲里卻帶著淚。

　　“您以前總擔(dān)心我性格太悶，不會說話，將來在社會上要吃虧?！?/p>

　　“您看，我現(xiàn)在不但不吃虧，還能讓別人吃虧呢！那些想算計我的人，最后都被我收拾得服服帖帖的?！?/p>

　　“您孫子我，可不笨！”

　　他一邊念念叨叨，想到什么就說什么，毫無邏輯，也毫無章法。

　　他拿起那瓶包裝樸素的二鍋頭，這是爺爺生前最喜歡喝的便宜白酒。

　　他擰開瓶蓋，濃烈的酒香瞬間在寒冷的空氣中彌漫開來。

　　他將酒緩緩地灑在墳前的土地上，酒液滲入泥土，仿佛被爺爺飲下。

　　“爺爺，您總說這酒帶勁兒。孫子給您帶來了，您多喝點，暖暖身子?！?/p>

　　倒完了半瓶，他又拿起了另一瓶。

　　那是一瓶包裝精美，價值不菲的茅臺年份酒。

　　“這個是人家送我的，聽說一瓶好幾萬呢！我也喝不慣，就給您帶來了?！?/p>

　　“您也嘗嘗，這幾萬塊一瓶的酒，跟您那幾塊錢一瓶的二鍋頭，到底有什么不一樣。”

　　他笑著，又將這瓶昂貴的白酒倒在了地上。

　　兩種不同的酒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奇特的氣味。

　　“我還得開車，孫子就不陪您喝了，今天都給您喝?！彼牧伺木破?，像是和老伙計聊天一樣隨意。

　　“您放心喝，不用怕有人說您。今天過年，誰也管不著?！?/p>

　　他和這個把他養(yǎng)大的小老頭兒，從來都是這樣，有什么說什么，沒大沒小，親密無間。

　　就這樣，他跪在墳前，絮絮叨叨地聊著。

　　聊公司的發(fā)展藍(lán)圖，聊未來要研發(fā)什么更厲害的技術(shù)。

　　聊自己最近的煩惱，說管理幾千人的公司還真挺累的。

　　他把所有想說的話，都說給了這幾座冰冷的墳塋聽。

　　不知道過了多久，火堆里的紙錢已經(jīng)燃燒殆盡。

　　只剩下黑色的灰燼，被風(fēng)一吹，便四散飄零。

　　太陽已經(jīng)升起，陽光灑滿大地。

　　陸友終于停止了訴說。

　　他感覺自己說得口干舌燥，但心里卻前所未有地輕松和安寧。

　　他站起身，雙腿都跪的有些麻木。

　　他活動了一下，然后走到父母的墳前，又恭恭敬敬地跪下。

　　對于這對父母，他的記憶是模糊的。

　　只能從爺爺珍藏的那幾張已經(jīng)泛黃的照片上，窺見他們的模樣。

　　“爸，媽，過年好。”他的聲音平靜了許多，“兒子現(xiàn)在過得很好，你們不用掛念?！?/p>

　　“爺爺在那邊，你們要好好照顧他。他辛苦了一輩子，也該歇歇了?！?/p>

　　他沒有說太多，因為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所有的情感，似乎都在爺爺那里傾訴完了。

　　最后他站起身，對著三座墳，深深地鞠了三個躬。

　　然后他走到每一座墳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響頭。

　　額頭與冰冷的土地接觸，帶來一絲清明。

　　“爺爺，爸，媽，我走了。明年再來看你們。”

　　他站起身，撣了撣風(fēng)衣下擺和膝蓋上沾染的灰塵，動作從容而優(yōu)雅。

　　就好像剛才那個跪在地上哭鼻子的孩子，只是一個幻影。

　　他再次恢復(fù)了那個沉穩(wěn)內(nèi)斂的未來科技掌門人的模樣。

　　只是那雙依舊通紅的眼眶，泄露了他內(nèi)心深處最柔軟的秘密。

　　“不用為我擔(dān)心，孫子……過得很好。”

　　他最后看了一眼在陽光下顯得格外靜謐的墳塋，輕聲說道。

　　這既是說給他們聽，也是說給自己聽。

　　說完他毅然轉(zhuǎn)身，邁開長腿，向著停在路邊的魅影走去。

　　黑色的豪車掉轉(zhuǎn)車頭，沿著來時的路，向著遠(yuǎn)方那片即將騰飛的城市駛?cè)ァ?/p>

　　車窗外，風(fēng)景飛速倒退。

　　車窗內(nèi)，陸友面無表情，眼神卻比來時更加堅定深邃。

　　這條回家的路，是他一年一度的充電。

　　在這里，他卸下所有的偽裝和防備，汲取了足夠的力量與溫暖。

　　然后轉(zhuǎn)身奔赴下一個更加波瀾壯闊的戰(zhàn)場。

　　新的一年，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