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川古城,城東南方向,三十里外,古亭。
黃昏斜照。
深秋時分,北風冷冽。
雪氅披身,細劍手中持,如風中優(yōu)雅的劍蘭,傲立于古亭外。
緲緲茶香傳來。
已是這優(yōu)雅、高貴、不可一世芳華的女子,為即將路過的人準備好茶水。
極目舒天,長空萬里。
靈霄圣地傳法長楚天舒漫步于長空,負手而立,乘風而至。
卻見他兩鬢斑白,身著青袍,劍眉星目,一股浩然之氣使人肅然起敬。
毫無波瀾的雙瞳,掠過大地,古亭外披著雪氅女子,將他的視線抓住。
他沒有任何的猶豫,如傳說中的仙人,御風飛落古亭外。
披著雪氅大衣的女子,雙手抱拳前,緩緩拜下:“不孝徒兒九幽夢拜見師父?!?/p>
楚天舒后退半步,側(cè)身避讓此禮。
“楚某人何德何能,承受得起黃泉道九幽道友這一禮?!?/p>
聲音平緩,毫無情感,仿佛闡述一個不起眼的事實。
九幽夢笑如彼岸花開般絢麗,奪人心魄。
“恭喜楚道友,忘情天書已經(jīng)至境,忘情道果指日可待?!?/p>
九幽夢的話,落在楚天舒耳中,卻是無比刺耳。
一如當初,離開靈霄圣地那般明媚。
她接受了命運。
命運沒有讓她倒下。
她選擇用最明媚的心情與這位如父輩般的長者道別。
“再見之日,一決生死?!?/p>
話鋒有情,決心無情,遁入九幽,從此無師無父。
“冥合黃泉,夢醉九幽,如魔如圣,道友,功參造化,確實能與吾一戰(zhàn)?!?/p>
楚天舒冷峻的臉多了一絲滿意笑容。
但下一秒,卻猙獰扭曲到極致。
“斬了道友,見我徒兒,滅你魂魄,抹吾心道痕?!?/p>
斜陽美景,隨心波動,扭曲如煉獄。
縱然是九幽夢已有心理準備,也為曾經(jīng)的師父楚天舒所展現(xiàn)心境感覺到震撼。
“楚道友,好想法?!本庞膲粲挠囊粐@,“我為心魔,視為魔爐,可探至惡之妙;瑾瑜為驕陽,視為道鼎,可探至純之情?!?/p>
“若窺盡至純至情,坐忘道,從此心如赤子,魔爐只可不攻而破?!?/p>
“若不能窺至純至情,打碎魔爐,砸了道鼎,滅絕情欲,再無人性,唯有天心,天心至公,自可取下乘忘情道果?!?/p>
一言蔽之,心再無牽念。
雙眸再看楚天舒,冷冷冰冰,深邃如九幽,視為死物。
楚天舒漠然而道:“九幽道友,該返程了,本長老還趕時間,與一眾道友商議征伐蠻神秘境之事?!?/p>
返程?自然是魂歸九幽。
“本想邀請楚道友古亭一聚,品茗這來自黃泉地獄彼岸花所制作的花茶,看道友行程匆匆,我也不想再打擾,就送道友上路?!?/p>
九幽夢瞳孔深處,盡顯癲狂,無窮無盡的恨意從靈魂狂飆而出。
極度自傲的楚天舒,此刻卻眉頭輕皺,頓感異常。
觀看四周,扭曲的煉獄,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三十六道劍光,貫穿天地,封鎖四方,鎮(zhèn)壓寰宇。
天威浩蕩。
仿佛九天之上,勃發(fā)無窮天罡劍氣,充塞人間,頃刻,劍照耀荒古,橫穿虛冥。
一劍天上來,自青天連接九幽。
落入那如九幽深處的偉岸身影手上。
“慕青山!??!”
楚天舒雅儒青衫寸寸碎裂。
九幽夢雙瞳仿佛化作黃泉地獄,一道屹立天與地之間的偉岸男子,從地獄爬出來。
氣宇軒昂,天威浩蕩萬千劍山重疊,劍池噴出三十六道劍氣長河,交匯融合一道劍光,無視一切,隨著慕青山揮動手臂,斬落。
“楚天舒,此乃逆陰陽,斬歲月之劍。”
“哈哈哈~~”
“魂歸九幽,終得生死玄妙?!?/p>
“偶成天罡劍陣,起一劍滅生機,斬你忘情天道?。?!”
青絲換華發(fā),壯年換歲暮。
楚天舒連連后退,容顏蒼老而恐懼,肉身腐朽,靈魂枯萎,宛如神話中的天人五衰劫降臨此身,不復(fù)生機。
“痛快,痛快?。?!”
“萬山劍宗,予我劍道,千秋萬代,唯吾劍獨尊?。。?!”
帶著解脫,又帶著無盡的不舍與依戀,聲傳悠悠萬古,消散于此古亭。
再有不甘,再有萬般難舍,以殉道自絕于天地。
九幽夢玉手撥開雪氅,一步跨前,古銅匕首,刺入楚天舒心臟。
楚天舒顫抖著聲音,眼神漸漸平和,啞然失笑:“天機算盡,竟死于亡靈之手?”
為了確保靈霄圣地乃大乾皇朝第一宗門。
他欺騙了最疼愛的徒弟。
打聽到了慕青山破關(guān)之地。
聯(lián)絡(luò)九大法相,以恩情相逼,讓他們出手,圍獵慕青山。
不曾想到,三十六天罡劍陣,竟在慕青山死后,魂歸九幽,參悟通透。
而他也承受了來自橫跨歲月無情一劍。
“師父,徒兒送你上路。這是你送給徒兒第一件禮物魚腸劍,如今還給你了。”
九幽夢抱著楚天舒蒼老的身體,聲音輕柔地說著。
一行淚水如珠子般從她面頰滑落。
“從此之后,徒兒就是真正的孤兒了?!?/p>
九幽夢抹干淚珠,眼神漸漸淡漠。
她將楚天舒緩緩放下,脫下雪氅大衣,為他蓋住。
這是她成年之后,師父贈予他的生日禮物。
是她最喜歡的禮物。
沒有再看楚天舒。
回到古亭,拿起茶杯,往極東之地倒茶。
“爹娘,諸位叔叔伯伯兄弟姐妹,良家的列祖列宗們,孩子報仇了?!?/p>
再拿起一杯茶,對著楚天舒尸體,倒茶。
漠然的聲音傳來:“楚道友,黃泉路上風大,披好大衣,一路好走?!?/p>
話音落下,人如鬼魅,早已消失古亭之內(nèi)。
縱隔千里。
蘇文定內(nèi)心抽痛。
劍山之內(nèi),劍池震蕩,劍氣似有破空而出,望北悲鳴。
恍惚間,三十六道劍光出現(xiàn)在他眼前,劍陣天成,逆轉(zhuǎn)陰陽,斬滅生機,橫掃歲月長河。
那璀璨到極致的一劍,宛如人間最為絢麗的煙花,在這一剎那燃燒所有芳華。
悲呼間,如再入夢中,看見那面容與他有幾分相似青年,隔空對他一笑。
“小鬼,萬山劍宗,不朽劍道能成否?”
蘇文定下意識道:“能?!?/p>
沒有熱血的吼叫,更沒有堅定自信的語氣。
只是平平淡淡地應(yīng)了句。
“記住我,萬山劍宗罪人,慕青山?!?/p>
“萬山劍宗后輩,蘇文定?!?/p>
但對方已經(jīng)聽不到了。
曾經(jīng)還有一絲留在體內(nèi)的劍痕,也隨之被磨平。
仿佛萬山劍宗,從無此人。
甚至蘇文定夢中關(guān)于慕青山傳授劍道,都開始消散。
“哼~~~”
“鏡轉(zhuǎn)萬象?。。 ?/p>
心迷宮,出現(xiàn)密密麻麻的心鏡,將記憶抽剝刻畫鏡面上。
一面又一面。
破碎。
重組。
破碎。
重組。
倔強的態(tài)度,死扛這神秘的力量干擾。
直到蘇文定將所慕青山傳授劍道的記憶藏在鏡之劍種內(nèi),用心鏡化作密密麻麻的荒獸骨紋,將其劍山包裹,這股神秘力量才消失。
“老子天生犟種,屬驢的。我管你是誰,休要偷走我的記憶。”
蘇文定對著水面吐了口痰,不屑地說道。
完事后,繼續(xù)撐船,進入河流深幽處。
身后的暮色,將他的身影覆蓋。
【叮!深山有妖,化作桃源,庇護災(zāi)民,安居樂業(yè)?!?/p>
尋寶提示用一種慢悠悠的聲調(diào)在腦海中響起。
蘇文定渾身一震。
來活了!?。?/p>
走起。
......
銀川古城。
蘇府。
南宮瑾瑜躺在床上熟睡,身體微微顫抖。
“不~!”
她猛地從夢中驚醒。
滿面的悲傷。
但很快,悲傷漸漸消散。
撫摸著心臟,仿佛某種重要東西,從她的生命中流逝。
玄妙的道韻從她的身上散發(fā)出,南宮瑾瑜身體漂浮出中庭,看向夜幕降臨的天際。
“蠻神秘境地圖拍賣會要開始了?!?/p>
南宮瑾瑜邁出一大步。
腳步懸停半空。
她伸手撫摸著額頭。
“奇怪了,為什么我記不起夢中發(fā)生的任何事?”
南宮瑾瑜只是知曉,此時自己心里再沒有遺憾。
“楚天舒道友還沒有來嗎?”
杜青鸞站在鬼市街道,迎接一位位重要嘉賓。
“楚天舒道友已經(jīng)來不了?!?/p>
玄老嘆息道。
他看向銀川古城東南方向,三十里之外,這距離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他卻能感應(yīng)到那股恐怖的劍意。
伴隨著的是道消散的蹤跡顯露。
一位法相境強者隕落了。
杜青鸞愕然看向副會長玄老:“楚天舒被殺了。”
玄老面色陰沉下來。
修煉忘情天書,即將凝聚忘情道果,成就陸地神仙的楚天舒,就在他們一群法相境眼皮子底下被人殺了。
還是如此光明正大地將對方殺死。
那恐怖的一劍,玄老想到了一個人。
慕青山。
但慕青山已經(jīng)死了。
他的尸體也被九大法相主,用玄陽之火燒毀,骨灰散落在四野。
不可能是他。
但除了是他,何人能殺死楚天舒?
放眼大乾,放眼北蠻,放眼西域,甚至東海諸島,找不出第四境之內(nèi)能殺死楚天舒的存在。
玄老疑惑了。
“誰干的?”
杜青鸞深吸一口冷氣,楚天舒死了。
這絕對是震撼大乾皇朝的大事。
這位頂尖的法相主,放在整個大乾皇朝,都是排行前五的高手。
“懸鏡司,副司主已經(jīng)前往查探。”
玄老輕聲道了句。
懸鏡司副司主親自出手?
這可是狠人。
杜青鸞不敢多言,站立在門外,繼續(xù)做好迎賓。
神秘人物陸續(xù)有來。
杜青鸞甚至不知道對方的身份,只是對方身上強大的氣息,就是入門的門檻。
單純法相境,她已經(jīng)接待了十八位。
甚至,關(guān)外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消停。
北蠻退兵五十里,安營扎寨。
暴風雨前的安靜。
杜青鸞望了眼安靜的鬼市,轉(zhuǎn)身走入玄谷行,今晚她是拍賣師。
南宮瑾瑜站在古亭前。
望著披著雪氅大衣的楚天舒。
她不敢相信,英氣勃發(fā)的師父,只是走進壽元的一半,如今卻老朽如普通百歲老人蒼老。
渾身散發(fā)著腐朽尸味兒。
她欲言又止,本應(yīng)該傷心的內(nèi)心,卻平淡如水。
懸鏡司副司主將雪氅大衣拿開,火把照耀的光下,楚天舒胸膛插入一把古銅匕首。
“是魚腸劍?!?/p>
南宮瑾瑜率先開聲。
“你認識它?”
副司主轉(zhuǎn)過身詢問南宮瑾瑜。
這位懸鏡司后起之秀,未來前途無限。
“靈霄圣地的叛徒,墜入黃泉道的九幽夢?!?/p>
南宮瑾瑜轉(zhuǎn)過身,記憶如潮水涌現(xiàn)。
她中了九幽夢的迷神香,被拉扯進入夢境,在夢中將心境圓滿了。
至于如何圓滿?
南宮瑾瑜已經(jīng)忘記。
她甚至想不起那個男人的模樣,他叫什么名字。
這讓她很不舒服。
“懸鏡司會通緝九幽夢,這些年,黃泉道在大乾越來越活躍,不能繼續(xù)讓他們擴張下去。”
副司主面色凝重地說道。
今天是楚天舒,明天若是皇室成員?
“師父死因,并非魚腸劍,而是斬斷他忘情道的一劍?!?/p>
南宮瑾瑜目光幽深。
“這是什么樣的一劍,竟能讓天舒兄壽元耗盡而死?”
副司主百里煜的話,南宮瑾瑜沒法回答。
她內(nèi)心有一道空白的影子,正是被忘記的那個人。
她知道,想要答案,就要尋找到這個人。
“九幽夢還在邊疆?!?/p>
南宮瑾瑜:“我去找她?!?/p>
言罷,身影消失。
“瑾瑜,等等~~”
副司主百里煜伸手想要叫停南宮瑾瑜。
但這位鎮(zhèn)守使已經(jīng)消失不見。
“來人,取一副棺木,送楚天舒回靈霄圣地。”
副司主百里煜下達命令。
“是,大人。”
四位千戶單膝跪地恭敬地回答。
副司主百里煜晃了晃手,讓他們?nèi)ヌ幚怼?/p>
“多事之秋,這黃泉道始終是大危害?!?/p>
但副司主百里煜卻不敢真的對黃泉道下達通緝令。
皆因為黃泉道與皇室的關(guān)系,不清不楚。
但既然知曉兇手是誰,懸鏡司也有交代。
他們師徒之間的恩怨,不歸懸鏡司管。
這爛攤子還是讓靈霄圣地自己處理。
靈霄圣地也不希望他們宗門的丑聞,在江湖上傳得沸沸揚揚。
弒師,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
九幽夢,可真的是無情無義。
“蠻神秘境的地圖開始拍賣了?!?/p>
副司主百里煜快步趕回玄谷行拍賣會,歷史性的一刻,豈能錯過。
踏足千年之久,被隱藏起來的蠻神秘境,終于要出世。
就算是冷靜如副司主百里煜,也感覺到熱血沸騰。
陸地神仙,簡簡單單四個字。
讓多少巨頭,都不惜一切代價,去追逐并成就它。
“桃花源,桃花源,到了嗎?”
蘇文定優(yōu)哉游哉地劃著獨木舟,九天金翅甲蟲撲打著雙翼,在水面上提供微弱的光芒。
“迷霧?”
前方狹小的小河流水面上出現(xiàn)迷霧。
沿岸山林雜亂,灌木亂生長,根本沒有下腳的地方。
看見河面出現(xiàn)迷霧,蘇文定腦海浮現(xiàn)的就是惡水迷霧區(qū)。
伴隨著迷霧,視野更狹窄。
蘇文定召喚回來九天金翅甲蟲,讓它趴在舍利子,消散金光。
可是這時候舍利子開始綻放佛光。
“有邪祟在附近?!?/p>
為避免打草驚蛇,蘇文定將天心手珠、舍利子、九天金翅甲蟲都丟入乾坤袋。
拿著船槳,滑動水面,進入迷霧。
尋寶提示的信息很模糊。
提煉文字間的重要信息,還是發(fā)現(xiàn),桃源乃妖所化。
字字沒有提寶物,有了經(jīng)驗的蘇文定,還是敏銳覺察未知寶物與這桃源妖怪有關(guān)。
“甜味?桃花香?”
將迷霧組成的氣體吸入體內(nèi),蘇文定嗅覺立即發(fā)覺不對。
他身體開始起了反應(yīng),血氣運行變快,精神有點恍惚。
“桃花瘴氣?。。 ?/p>
運轉(zhuǎn)真元,強行將桃花瘴氣逼出體外,緊閉呼吸,快速劃船槳。
體表汗毛豎起。
皮膚傳來焦灼感。
有強大的存在在窺視他?。?!蘇文定立即判斷,自己被妖怪盯上了。
如果是以往性子,拿出舍利子,驅(qū)散四周桃花瘴氣,鎖定妖怪,簡單粗暴送妖怪上路。
可事關(guān)寶物。
不入虎山焉得虎子?
蘇文定放棄抵抗,很快面色略帶桃紅,整個人看起來,渾渾噩噩。
月神珠透過冰涼力量,抵消大腦昏眩感。
下一秒,蘇文定栽倒在獨木舟,整個人就像是坐著熟睡,往前撲倒。
霧氣縈繞,幻化出一張張面孔,盯著蘇文定。
數(shù)十秒后,迷霧所化的面孔才消失不見。
一股推力傳來。
蘇文定明顯感覺到獨木舟遇上了激流,獨木舟越來越快,晃動不已。
好幾次他放棄控制的身體,差點栽倒入水,霧氣所化的無形手掌,將他身子扶穩(wěn)。
正等蘇文定松口氣。
下一秒,獨木舟失重。
耳邊傳來落水撞擊水面的巨大聲響。
瀑布?
噗~咚~~
他墜入水潭。
仿佛如夢初醒,驚慌失措地從水底站起來,卻怎么都站不穩(wěn),水流將他推著不斷地漂流而下。
在水中拼命掙扎。
“有人落水了!??!”
岸邊傳來驚呼。
噗通~~~
蘇文定就看到身后有人跳水。
“放松,放松。”
然后手刀一擊敲打他后頸部。
蘇文定裝昏過去。
落水顯得單薄的衣裳,感覺異常柔軟的兩團饅頭壓在他背部。
這女人雙臂從身后抱著自己,雙腿拼命劃動,硬是憑借著一己之力將他拖回岸邊。
然后,他被這女子扛在肩抬回家。
這一刻,蘇文定直接當自己是死尸,一動不敢動。
擔心自己的偽裝穿幫。
更多的是被人扛在肩,如同扛著死豬,在田間蹦蹦跳跳,這場景不要太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