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此同時,另一邊的梁山泊之上,雨絲如斷了線的珠簾,將梁山泊的蘆葦蕩籠在一片朦朧水霧里。
宋江踩著濕滑的青石板階往聚義廳去,戰(zhàn)袍下擺早被泥水濺得斑駁,身后吳用羽扇半垂,扇面上凝著的水珠順著“智多星”三個鎏金篆字往下淌,在石階上洇出蜿蜒的蛇形水痕。
“哥哥可算回來了!”
花榮早候在渡口,見著二人便急匆匆撐傘迎上。
他今日未著慣常的銀甲,只穿了件洗得發(fā)白的靛藍箭袖,襟口還沾著片葦絮,想是已在風里立了許久。
而此時的聚義廳內(nèi)早炸了鍋。
“灑家早說那姜小白不是東西!前日火燒蘆葦蕩,今朝又拿咱們當槍使,哥哥怎的還信他鬼話?”
魯智深攥著禪杖在青石板上碾出深深印痕,渾鐵杖頭的金環(huán)隨著他踱步叮當作響。
雷橫扶著腰間寶刀,刀鞘上的錯金云紋被燭火一照,竟映出幾分凄涼。
“當初黃巾軍剛剛起義之初,我等梁山手握十萬雄軍,攻城略地,何等威風,又何曾受過這等鳥氣?”
“如今倒要靠施舍過活……”
他話未說完,喉頭已哽住。
索超攥著拳頭將榆木桌角捶得咚咚響:“要我說,明日就點齊人馬殺回武州城!那姜小白府上的琉璃燈,正好給哥哥做盞夜壺!“
宋江望著廳中或坐或立的兄弟們,忽覺喉間發(fā)苦,吳用輕搖羽扇,扇面上“智多星”三個字在燭影下泛著冷光,卻暖不了這滿室寒涼。
方踏進門檻,迎面便撞見魯智深那顆油光锃亮的腦袋。
花和尚攥著禪杖的指節(jié)泛白,九環(huán)錫杖上的銅環(huán)叮當作響。
“哥哥可算回來了!那姜小白老兒如何說?可是要將阮氏三雄兄弟的尸骨從橫州軍那邊要回來?”
他嗓門震得房梁簌簌落灰,驚得檐下棲鳥撲棱棱飛起。
“若那廝敢推諉,雷某便再走一趟武州城,管他什么盟主不盟主!”
雷橫握著腰間寶刀的手背青筋暴起,刀鞘在榆木柱上磕出悶響。
“哥哥只消說句話,某家這就去砍了那廝的狗頭當夜壺!”
索超早將宣花斧掄得虎虎生風,斧刃寒光映得滿室皆亮。
宋江望著階下群情激憤的兄弟,喉頭滾動著苦澀。
“姜盟主……賜了三百架改制床弩,五百匹武陵良駒,更許我們在白馬渡重建水寨。”
他解下浸透雨水的披風,露出懷中那方溫涼的“梁山水師統(tǒng)制”銅牌,黃銅紋路里還嵌著武州火漆的殘紅。
聚義廳里霎時靜得能聽見燭花爆裂聲。
“哥哥莫不是被雨淋糊涂了?阮家兄弟的血還熱著,你倒收起嗟來之食了?”
魯智深瞪圓環(huán)眼,禪杖重重杵地,青磚裂開蛛網(wǎng)般的紋路。
“灑家當初在五臺山砍殺潑皮時,尚知不受別人的嗟來之食恩惠!”
他一把扯開襟口,露出胸前猙獰的刺青。
“魯達兄弟息怒,此番……”
吳用羽扇倏地展開,扇骨上夜明珠在暗處泛起幽光。
“息怒?你吳學(xué)究的算盤珠子都要蹦到灑家臉上了!用兄弟的命換這些破銅爛鐵,虧你們說得出口!”
話未說完便被魯智深一聲暴喝打斷。
“早知今日,當初黃巾軍在起義之初,就該在二龍山當個草頭王,強似在這破山寨受這鳥氣!”
他轉(zhuǎn)身踹翻聚義廳一旁的黃楊木幾,茶盞瓷片在宋江腳邊炸開。
宋江望著滿地狼藉,忽覺脊背發(fā)涼。
他想起武州城里姜小白那身金線鶴氅,想起阮小二殘破的戰(zhàn)袍在火光中翻飛,想起此刻泊在白馬渡的十二艘艨艟戰(zhàn)船——那些船頭“替天行道”的小字,此刻竟像極了索命的符咒。
“人在屋檐下啊……”
宋江喃喃道,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好個'不得不低頭'!當初在黃巾軍當中,我等梁山好漢連朝廷鷹犬都不曾低過頭,如今倒要向個黃口小兒屈膝!”
魯智深突然放聲大笑,笑聲震得梁上積塵簌簌而落。
“這鳥令牌,誰愛要誰要!”
他禪杖重重一頓,青石板裂開蛛網(wǎng)般的紋路,說罷竟真將那黃銅令牌擲在地上,金石相擊聲清脆刺耳。
宋江看著滾到腳邊的令牌,忽覺掌心那道被姜小白劍鋒劃破的傷口又開始作痛。
“大師且慢……”
吳用急欲阻攔,卻被魯智深一把推開。
那花和尚撞開聚義廳朱漆大門,雨夜寒風裹著水腥氣撲面而來,驚得燭火齊齊矮了三寸。
“魯大師!”
宋江追出兩步,卻見雨幕中那魁梧身影已漸行漸遠,蓑衣在風中獵獵作響,倒像極了當年黃巾軍游獵潞、武、瑞三州時的模樣。
“哥哥,魯提轄他……”
吳用俯身拾起令牌,羽扇在“梁山水師統(tǒng)制”六字上久久徘徊。
“由他去吧?!?/p>
宋江望著門外滂沱大雨,忽然想起幼時在鄆城衙門見過的犯人,那些刺配的囚徒總愛昂著頭,直到枷鎖加身才肯彎下脖頸。
“待明日雨停,再請他吃酒賠罪?!?/p>
他多想學(xué)林沖那般提著丈八蛇矛殺出重圍,可望著階下花榮攥緊的銀槍,雷橫摩挲的寶刀,索超掄圓的宣花斧,忽然覺得這些兵器都成了捆在身上的鎖鏈。
而下方一向?qū)λ谓顬榉牡幕s,哪怕此番心里亦是有些失望,但是終究還是收起了鐵胎弓,箭囊磕在門框上發(fā)出悶響。
“哥哥總說忍一時風平浪靜,可這梁山泊的浪頭,何時小過?”
他轉(zhuǎn)身掀開雨幕,箭袖上銀線繡的鷹隼在雨中模糊成灰影。
雷橫默然撫過刀鞘上“寶刀制世”的銘文,突然輕笑出聲,那笑聲在雨夜里聽著竟比哭還難聽。
宋江怔怔望著案上銅牌,忽覺那“梁山水師統(tǒng)制”六個字化作六把利刃,直直捅進心窩。
窗外雨勢更急,打在聚義廳的獸頭瓦當上,叮咚作響,竟像是梁山泊的基業(yè),正在這瓢潑大雨中,一塊塊剝落坍塌。
索超的宣花斧突然劈向梁柱,木屑簌簌而落。
“他朱溫的鐵騎躲在西邊喝馬乳,牛莫的潞州黃巾軍在東邊堆積著數(shù)不清的數(shù)糧草,倒要我們梁山兒郎頂在前面當肉盾?”
斧刃卡在柱子里,他拔了兩次竟沒拔出來,氣得抬腳猛踹,震得整個廳堂嗡嗡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