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經(jīng)意間,深秋已至。距離白未晞上次見到周薇,已過月余。
那個(gè)曾與白未晞相識于清涼寺。邀她同乘畫舫游秦淮、一起踏春,甚至熱情引她在自家的家學(xué)旁聽的明媚少女,仿佛一夜之間沉寂了下去,再未出現(xiàn)在鴿子橋的小院,也再未有過只言片語傳來。
白未晞亦未尋她。
這日,霜寒露重,夜色如墨。白未晞出門了。她身影如輕煙般掠過皇城高大的宮墻,落在了瑤光殿的殿頂之上。
兩名值守的宮女蜷在靠門的腳踏上,強(qiáng)撐著困意,腦袋一點(diǎn)一點(diǎn)。內(nèi)殿,周娥皇的鳳榻旁,亦有一名年紀(jì)稍長的女官倚著柱子打盹,手邊還放著半濕的帕子和溫藥的暖籠。
白未晞悄無聲息地閃身而入,懸于梁上陰影之中,下方宮女毫無所覺。
她垂眸望向鳳榻。
周娥皇躺在層層錦被中,比上次所見更加枯槁。
她的呼吸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臉色灰敗,即使在昏睡中,眉宇間也凝結(jié)著化不開的沉郁與痛楚。
白未晞靜靜地看著。她沒有下去,沒有驚動(dòng)任何人。
周娥皇似乎陷入了深沉的夢境,干裂的嘴唇極其微弱地翕動(dòng)了一下,發(fā)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囈語,像是嘆息,又像是某個(gè)名字碎片,隨即又歸于沉寂。
只有眼角緩緩滲出一滴冰涼的水痕,滑入鬢間。
白未晞在梁上停留了約莫一炷香的時(shí)間,最終如來時(shí)一般,悄無聲息地融入夜色,消失在重重宮闕之外。
瑤光殿內(nèi),唯有燈火搖曳,藥香彌漫,以及那沉睡中依舊無法擺脫的、沉重的悲傷。
……
剛?cè)攵?,金陵就泡在了冷雨里,灰蒙蒙的天空低垂,仿佛要與濕漉漉的青瓦屋檐接在一起。
就在這樣一個(gè)尋常的午后,皇城深處忽然傳來了鐘聲。
那鐘聲不同往日,沉郁而緩慢,一聲接一聲,不像是敲在銅鐘上,倒像是敲在每個(gè)人的心口。
街上行人漸漸停下腳步,茶樓里的說書人忘了詞,連巷口叫賣的小販也收了聲。一種無言的驚悸在濕冷的空氣里蔓延。
\"是宮里……\"有人低聲喃喃。
\"國后娘娘……薨了!\"
消息如同冬雨中的寒意,瞬間滲進(jìn)了金陵城的每一個(gè)角落。
瑤光殿內(nèi),曾經(jīng)日夜不散的藥味突然就聞不到了。
那個(gè)有傾城之姿,音律上蘊(yùn)絕世之才的國后周娥皇,此刻正靜靜地躺在鳳榻上,永遠(yuǎn)闔上了她那雙曾傾倒過無數(shù)人的明眸。
她才二十九歲。
宮人們跪倒一片,壓抑的哭聲在殿內(nèi)低低回蕩。她們哭的不僅是這位待下寬厚、素有賢名的皇后,更是哭這紅顏薄命,哭這命運(yùn)無常。
誰能想到,半年前還與國主琴瑟和鳴、羨煞旁人的娘娘,會(huì)因幼子夭折、心病難醫(yī),竟如此匆匆地香消玉殞?
消息傳到汝南郡公府時(shí),周薇正魂不守舍地倚在窗邊。手中的暖爐\"哐當(dāng)\"一聲跌落在地,炭火滾出,在青石地板上明明滅滅,最終化作一縷青煙。
她整個(gè)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臉色煞白,直挺挺地站在那里,望著皇宮的方向,嘴唇哆嗦著,卻連一聲\"姐姐\"都喊不出來。淚水無聲地洶涌而出,帶著無盡的悔恨與絕望。
而在鴿子橋的小院里,宋周氏聽到街面上的騷動(dòng),手中的針線籃打翻在地。她走到院中,聽著那代表國喪的鐘聲,望著灰蒙蒙的天空,喃喃道:\"國后啊,聽說還很年輕……\"
就連酒樓茶肆里,往日的高談闊論也變成了低聲的唏噓。
\"聽說國主悲痛欲絕,幾日水米未進(jìn)了……\"
\"國后賢德啊,可惜了……\"
\"宮里那架她最愛的'燒槽琵琶',據(jù)說再也無人能彈出那般神韻了……\"
滿城縞素,哀聲不絕。冬月的金陵,因這位才情橫溢、賢德兼?zhèn)涞幕屎蟮碾x去,而顯得格外蕭瑟寒冷。
白未晞?wù)驹谛≡旱氖翗湎?,聽著風(fēng)中送來的零星哭泣與鐘聲余韻,深黑的眼眸里映不出悲喜。
在這舉國同悲的喪儀中,最令人唏噓的,是國主李煜那逾越常禮的哀慟。
宮人們私下相傳,當(dāng)周娥皇咽下最后一口氣時(shí),守在榻前的李煜竟如失魂魄。
他沒有立即安排后事,而是撲在妻子已然冰冷的身體上,痛哭失聲,狀若瘋癲。
任憑內(nèi)侍宮人如何勸慰,也無法將他拉開。
他緊緊握著周娥皇枯瘦的手,一遍遍呼喚著她的名字,涕淚交加,聞?wù)邿o不心酸落淚。
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這位年輕的國主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悲傷之中,幾乎不理朝政。他親自為周娥皇撰寫誄文,字字血淚,句句含悲,回憶往昔恩愛,痛訴天人永隔之恨。
他下令宮中一切從簡,卻對周娥皇的喪儀規(guī)格極盡考究。他時(shí)常獨(dú)自徘徊在瑤光殿外,望著那曾經(jīng)充滿著他們琴瑟和鳴的記憶,如今卻空空蕩蕩的殿宇,黯然神傷。
有時(shí)甚至?xí)谏钜?,穿著單薄的衣衫,跑到周娥皇靈前撫棺痛哭,任寒露打濕衣襟,神情恍惚,仿佛隨時(shí)可能追隨而去。
因悲傷過度,他需持杖才能支撐行走……
市井巷陌間,百姓們交頭接耳,既感于國主的深情,又不無憂慮。
“聽說官家在靈前哭暈過去好幾回,是真?zhèn)牡?!”一個(gè)老者在茶館里拈須嘆息,“如此伉儷情深,實(shí)屬難得。只是……”他欲言又止,搖了搖頭。
另一個(gè)茶客接話道,“國后賢德,走得可惜??晒偌疫@般……長久下去,北邊那邊……”
而在廟堂之上,大臣們的憂慮則更為直接和深重。
樞密副使在私底下與同僚議論時(shí),眉頭緊鎖:“陛下哀痛過甚,無心朝政。如今北邊虎視眈眈,朝政積壓,長此以往……”
“是啊,”另一位官員附和,“昨日我遞上的淮南軍報(bào),至今未有批復(fù)?!?/p>
一位老臣捋著花白的胡須,憂心忡忡:“陛下與國后情深意重,我等豈不知?然陛下為一國之主,當(dāng)以社稷為重??!”
“最可慮者,”一個(gè)聲音壓得更低,“是陛下將那份《昭惠周后誄》頒示天下,字字泣血,固然感人,然其中‘鰥夫’自稱,實(shí)是有失君體。若傳到東京,只怕趙宋更要輕視我江南了?!?/p>
這些議論,在金陵城的每一個(gè)角落悄然流動(dòng)。白未晞行走在街頭巷尾,靜靜地聽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