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踩著月色,兩個人一深一淺地走在回村的土路上。
林秋紅手里拎著那網兜里的肉和點心,感覺沉甸甸的。
“當家的,”她用胳膊肘輕輕碰了碰張玖博,“你算算,咱今天花了多少?”
張玖博的腦子還有點懵,聞言下意識地開始盤算:“照相五毛,二斤肉一塊五毛二,半斤白干四毛,點心六毛五……攏共……攏共三塊零七分?!?/p>
三塊零七分!
這在平時,是他們家半個多月的嚼用。
林秋紅吸了吸鼻子:“這錢花得值??伞擅梅蚰莻€人情,怕是咱們這輩子都還不清了?!?/p>
張玖博重重地點頭,他攥緊了拳頭,骨節(jié)捏得發(fā)白:“何止是還不清!這份恩,比天大,比海深!往后,江沐但凡有句話,我張玖博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絕不皺一下眉頭!”
回到家,兩口子沒先忙活自己,把東西小心翼翼地放下后,林秋紅便催著張玖博,拎上那半斤酒和一包點心,直奔江沐家。
江沐正坐在院里的燈下,就著昏黃的光看一本半舊的醫(yī)書。
見他們來了,放下書卷,臉上露出溫和的笑意。
“嫂子,玖博哥,事情辦妥了?”
“妥了!妥了!”張玖博把手里的東西往石桌上一放道,“妹夫,多虧了你!這是……這是俺們兩口子的一點心意,你可千萬別嫌棄?!?/p>
江沐看了一眼,也沒推辭,只是將張玖博拉到一邊,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玖博哥,到了單位,人心復雜。要是有人給你穿小鞋,和我講?!?/p>
這一句話,比任何安慰都讓張玖博心安。
他感覺自己的后背,有一個堅實而可靠的靠山。
次日清晨,天剛破曉。
張玖博換上警服,對著鏡子整了又整。
他走出屋,正看到張峰扛著鋤頭,背上背簍,一副又要上山的架勢。
他連忙上前一步攔住:“爹,您別去了。天還早,多歇歇。往后家里有我,我一個月有二十七塊五的工資,夠咱們家嚼用了!”
這話是他憋了一晚上的肺腑之言,充滿了當家做主的自豪。
誰知,張峰那張臉,瞬間就拉了下來,眼睛一瞪,手里的鋤頭往地上一頓,震起一片塵土。
“你說的這是什么混賬話!”他嗓門拔高,質問道,“怎么?穿上這身皮,就忘了自己姓啥了?忘了江沐那五百塊錢的饑荒了?你想當那忘恩負義的白眼狼?!”
一連串的質問,張玖博瞬間漲紅了臉,吶吶地不知如何是好。
林秋紅聞聲趕緊從屋里跑出來,一把拉住丈夫,對著張峰賠笑臉:“爹,您消消氣,玖博不是那個意思。他就是……就是心疼您,看您天天下地爬山,太辛苦了?!?/p>
張峰的火氣這才稍稍壓下去一些,但依舊瞪著兒子,哼了一聲:“我這把老骨頭還硬朗得很!人情債比山還重,一天不還清,我一天睡不踏實!你給我記住了,咱老張家的人,可以窮,但不能沒良心!”
張玖博被訓得頭都抬不起來。
他穿著一身嶄新的警服走在村里,立刻成了最扎眼的風景。
田埂上、院門口,但凡見到他的村民,無不瞪大了眼睛。
很快,張家老大在公社派出所當上公安的消息,傳遍了整個青蓮公社。
這風聲,自然也刮到了張峰的親弟弟,張武的耳朵里。
午后,張峰剛從山上回來,一身的汗還沒擦干,張武就揣著手,晃悠悠地進了院子。
“哥,忙著吶?哎呀,我可聽說了,咱家玖博出息了,當上公安了!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
對于這個弟弟,張峰連眼皮都懶得抬一下。
當初爹娘在世,什么好東西都緊著這個小的;
爹娘一走,更是把老宅子都判給了他。
結果呢?游手好閑,學人賭錢,把家底敗了個精光,連個正經活計都沒有。
張峰悶著頭喝水,并不搭腔。
張武也不尷尬,自顧自地湊上來,壓低了聲音。
“哥,你看,咱家大力,今年也十九了。沒個工作,往后媳婦都不好找。你這有門路,能不能……也幫襯一把,把大力也弄進派出所去?”
聞言,張峰手里的粗瓷大碗重重地磕在桌上,水花濺了一地。
他抬起頭,盯著張武,“就你家那個張大力?”
他冷笑一聲,“一個油瓶倒了都不知道扶一下,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廢物點心!哪個好人家的姑娘是瞎了眼,嫁到你家去跳火坑?”
張武強辯道:“哥,話不能這么說,大力就是還沒找著機會!他要是有了鐵飯碗,能跟現(xiàn)在一樣?”
“我呸!”張峰一口唾沫星子差點噴到他臉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自己是個什么貨色,就教出個什么東西!想走我家的門路?你做夢!趕緊給我滾!”
被戳到痛處,張武也惱了:“張峰!你別給臉不要臉!不就是你女婿有本事嗎?你神氣什么!有好事不想著自家兄弟侄子,你算什么當哥的!”
“兄弟?”張峰氣得渾身發(fā)抖,他抄起墻角的扁擔,指著張武的鼻子,“我沒你這種不爭氣的兄弟!老子今天就打死你這個不要臉的!”
眼看扁擔就要落下來,張武嚇得怪叫一聲,轉身就往外跑,連滾帶爬地竄回了自己家,并把大門從里面閂得死死的。
張峰追到門口,對著緊閉的大門破口大罵:“從今往后,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咱們老死不相往來!”
罵完,他才氣喘吁吁地把扁擔一扔,胸口劇烈地起伏著。
門內,張武拍著胸口,驚魂未定。
他透過門縫往外瞅了瞅,見張峰氣沖沖地回了院子,才小聲地嘀咕了一句。
“真是邪了門了,今兒是吃了槍藥了?這么大火氣……”
門內,張武還心有余悸地拍著胸脯,他婆娘王翠花從里屋門簾后頭鉆了出來,上下打量著他,嘴巴一撇。
“瞧你那點出息!被人拿著扁擔攆出來,跟個喪家犬似的!事兒沒辦成,倒惹了一身騷!”
張武本就窩著火,被這么一激,臉漲得通紅。
“你懂個屁!那張峰就是個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我好聲好氣跟他商量,他倒好,直接動家伙!”
“商量?”王翠花雙手往腰上一叉,冷聲道,“你那叫商量?你那是上門去討飯!我早就跟你說了,咱家大力那塊料,不是當公安的材料。你非不聽,上趕著去碰一鼻子灰,現(xiàn)在好了,兄弟情分都給作沒了!”
她越說越氣,戳著張武的腦門:“嫁給你這種男人,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往后在村里,看咱們家的臉往哪兒擱!”
張武被罵得狗血淋頭,一屁股墩坐在門檻上,抱著頭,嘴里只是翻來覆去地嘟囔:“他張峰憑什么……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