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整個人的肩膀都松弛了下來。
江沐看著她如釋重負(fù)的模樣,心中一暖,將濕毛巾放入盆中。
“這輩子,估計是出不來了?!?/p>
張小月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在那個地方,足以磨掉一個人所有的精氣神,更別提想再出來興風(fēng)作浪了。
心事一了,張小月的思緒便活泛了起來,一雙靈動的眸子轉(zhuǎn)了轉(zhuǎn),湊到江沐身邊,用胳膊肘輕輕頂了頂他。
“哎,我問你個事兒。你覺不覺得,梁宇同志看喜鳳的眼神,不對勁兒?”
“嗯?”江沐挑了挑眉,腦海中閃過飯桌上那兩人一個臉紅如血,一個坐立不安的畫面。
“何止是不對勁兒,那眼睛都快長到喜鳳身上去了!”張小月壓低了聲音,語氣里滿是藏不住的興奮,“我看這倆人有戲!你回頭找機會,幫我探探梁宇的口風(fēng),要是他真有那個意思,咱們就撮合撮合!”
江沐聞言,不禁失笑。
他這位妻子,真是個熱心腸。
他立刻點頭應(yīng)下。“行,包在我身上。不過……”
他的話鋒一轉(zhuǎn),神色變得認(rèn)真了幾分。
“梁宇的家世不一般,他舅舅是縣長,我看他自己也不是個普通的司機。就怕喜鳳自己心里打退堂鼓,覺得配不上人家。”
這話說到了點子上,也是張小月隱隱的擔(dān)憂。
在這個年代,門第之見雖不像舊社會那般森嚴(yán),但干部家庭和普通農(nóng)村姑娘之間,依然橫亙著一道無形的鴻溝。
“先看看吧,”張小月思忖片刻,“要是兩人真能對上眼,這些都不是問題?!?/p>
兩人正說著話,院門口就傳來一陣敲門聲,緊接著是李有柱那標(biāo)志性的大嗓門。
“小江!在家沒?”
話音未落,他人已經(jīng)推門而入,臉上帶著一股子煩躁勁兒。
他身后沒跟著人,想來是已經(jīng)把人安頓好了。
“姑父,啥事兒這么急?”江沐給他倒了碗水。
李有柱接過碗,灌下去大半,抹了把嘴,一屁股坐在小馬扎上,開始大倒苦水。
“別提了!公社又給咱隊里塞了兩個知青過來,都是女娃。我的個乖乖,那倆女娃,皮膚比豆腐還嫩,手跟蔥白似的,一看就是城里那種沒沾過陽春水的嬌小姐,這哪是來干活的?這是來讓咱們伺候的!”
他越說越來氣,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
“這秋收眼看就到了,多兩個人手總是好的,可來這么兩位,我愁得頭發(fā)都要白了!”
江沐聽著他的抱怨,只是笑了笑,沒有接話。
這種事,他不好評價。
李有柱發(fā)泄完了,這才想起正事,他身子往前一探,壓低了聲音,臉上寫滿了關(guān)切。
“對了,小江,你那事兒……咋樣了?縣里咋說的?”
江沐神色淡然,“解決了,隊長。劉海波他們?nèi)齻€,牢里出不來了?!?/p>
“啥?出不來了?”李有柱先是一愣,隨即猛地一拍大腿,發(fā)出一聲巨響!
“活該!他娘的,就該這樣!讓這幫無法無天的兔崽子去牢里好好磨磨性子!”
他激動地在原地轉(zhuǎn)了兩圈,這才停下來。
“小江,你放心!等縣里的正式處理結(jié)果下來,我立馬召開全隊大會!當(dāng)著所有人的面,給你正名!我得讓那幫長舌頭的碎嘴子都看看,誰再敢在背后嚼舌根,污蔑你,我李有柱第一個不答應(yīng)!”
江沐心中一暖,點了點頭。
“多謝隊長了?!?/p>
“謝啥!應(yīng)該的!”李有柱擺了擺手,隨即又想起一事,湊過來嘿嘿一笑,“江醫(yī)生,我剛才好像看見縣里那吉普車了,開車的是個年輕后生吧?”
江沐心中一動,知道機會來了,便順著他的話往下說。
“是沈大哥的外甥,叫梁宇。隊長,正好有件事想問問你的意見?!彼D了頓,斟酌著詞句,“我跟小月瞧著,梁宇那同志,好像對喜鳳有點意思……”
“啥?”李有柱一臉驚訝,“對喜鳳?”
“嗯,”江沐把飯桌上的情形簡單描述了一遍,“我們就是這么一看,也不知道準(zhǔn)不準(zhǔn)。喜鳳那丫頭,人品樣貌都沒得說。要是你這邊沒啥意見,我就找機會探探梁宇的想法,要是兩邊都有意,倒是樁美事?!?/p>
李有柱摸著下巴上拉碴的胡茬,陷入了沉思。
梁宇是縣領(lǐng)導(dǎo)的親戚,開著小汽車,這條件,在十里八鄉(xiāng)都是頂尖的。
可他眉頭一皺,面露難色。
“這事兒……你得問你姑姑。前兩天她還跟我念叨,想給喜鳳找個知根知底的本分人家,怕她在外面受了委屈?!?/p>
這話說得在理,父母之命,媒灼之言。
江沐點了點頭。
“行,那讓先商量著。我這邊也不急,等過兩天我再去縣里,順便探探梁宇的口風(fēng)。”
事情談妥,李有柱也沒多留,站起身便往外走。
只是他沒直接回家,而是拐了個彎,徑直朝著村東頭劉豐產(chǎn)的家走去。
劉豐產(chǎn)家的院子里一片死寂,往日里總能聽到的爭吵和喧嘩聲消失得無影無蹤。
老人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袋,整個人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精氣神,蒼老了十歲不止。
“豐產(chǎn)哥?!崩钣兄啪徚四_步,聲音也沉了下來。
劉豐產(chǎn)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眼睛看了他一眼,又垂了下去,從喉嚨里擠出一個沙啞的嗯字。
兩人沉默地坐了一會兒,只有煙鍋里明明滅滅的火星和嗆人的煙霧在空氣中彌漫。
最終,還是李有柱打破了沉默。
“豐產(chǎn)哥,海波那幾個渾球的事……你心里沒啥疙瘩吧?”
劉豐產(chǎn)狠狠地吸了一口煙,然后將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抖落一地?zé)熁摇?/p>
“自作孽,不可活?!彼硢〉穆曇衾锫牪怀鋈魏吻榫w,“怨不得別人?!?/p>
聽到這話,李有柱心里就有底了。
“你能這么想就對了。我跟你說一聲,等縣里的文件下來,我準(zhǔn)備開個全隊大會,把這事兒當(dāng)著大家的面說清楚,給小江一個交代?!?/p>
劉豐產(chǎn)的身子僵了一下,隨即又松弛下來,他擺了擺手,語氣里滿是疲憊。
“應(yīng)該的……江醫(yī)生是咱們隊的恩人,不能讓人寒了心。這事兒,以后我也不管了,他們是死是活,都跟我劉家沒關(guān)系了?!?/p>
話雖如此,血脈親情又豈是說斷就斷的。
沉默了許久,劉豐產(chǎn)還是忍不住抬起頭,渾濁的老眼里閃過希冀。
“有柱……他們……還能回來不?”
李有柱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語氣也變得嚴(yán)厲起來。
“回來?”他冷哼一聲,反問道,“回來再給小江找麻煩,再給咱們二大隊臉上抹黑?豐產(chǎn)哥,我跟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這事兒,就算江醫(yī)生不找人,我李有柱把這事往公社報,往縣里報,結(jié)果也是一樣!醫(yī)鬧,毆打醫(yī)生,這是啥性質(zhì)?他們這是自尋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