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知珩站在畫前,直到窗外的天色由深黑轉(zhuǎn)為灰藍,才意識到自已站了一夜。
他小心地將畫紙卷起,用絲帶系好,放進書桌最底層的抽屜。
接下來的日子,時間飛快流逝。
學(xué)校里,葉知珩依舊是那個成績優(yōu)異、待人溫和的葉家少爺。
他按時完成作業(yè),參加社團活動,在月末的模擬考中保持了年級第一。只有他自已知道,每當(dāng)周三和周五下午的課結(jié)束時,他總會有片刻的失神;每當(dāng)走過藝術(shù)樓,看到窗邊擺著的畫架,腳步會不自覺地放慢。
葉家對沈家的關(guān)注從未停止,但得到的信息始終有限。
十一月的第一個周末,顧先生突然登門拜訪。
這是事故發(fā)生后,葉知珩第一次見到這位老先生。
顧行之看起來清瘦了些,一貫溫和的臉上帶著難以掩飾的疲憊。他在葉家書房與葉懷謙談了整整一個下午,葉知珩被允許在談話接近尾聲時進去。
“知珩來了。”
顧先生看到他,眼中流露出一絲暖意,“長高了些?!?/p>
“顧先生?!比~知珩恭敬地問候,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落在老先生手邊的一個細長紙筒上。
顧行之注意到了他的視線,輕輕嘆了口氣。
“我今天來,一是向你父親說明情況,沈家那邊的課程確實要無限期暫停了。二來,”
他拿起那個紙筒,“沈辭讓我?guī)訓(xùn)|西給你?!?/p>
葉知珩的心猛地一跳。
紙筒被打開,里面是一卷畫紙。顧先生將它緩緩展開在書桌上。
那是一幅水墨畫。只有黑白兩色,卻層次分明。
畫面中央是一株老梅,枝干虬結(jié)如鐵,以焦墨枯筆勾勒,嶙峋有力。梅枝上沒有花,只有零星的、仿佛隨時會飄落的枯葉。背景是大片留白,卻用極淡的墨色暈染出風(fēng)雪將至的朦朧感。整幅畫透著一股寒冬的凜冽。
畫的右下角,有一個小小的、工整的簽名:沈辭。
日期是十天前。
葉知珩的目光在那株老梅上停留了很久。他認出來了,這是西郊別院池塘邊那棵樹。
“她怎么樣了?”葉知珩終于開口,聲音有些干澀。
顧行之沉默了片刻。“身體在恢復(fù)。傷口愈合得很好,醫(yī)生說不會留太明顯的疤痕。但她不太說話了,比以前更沉默。”
“這幅畫,是她主動要給我的嗎?”
“是的。”
顧行之點頭,“上周我去看她,她正在畫這幅畫。畫完后,她看了很久,然后對我說:請帶給葉知珩。這是她這些天來,第一次主動提到別人的名字。”
葉知珩的手指輕輕拂過畫紙邊緣。紙張微涼,墨香隱約。
“我能給她回點什么嗎?”
顧行之和葉懷謙交換了一個眼神。葉父微微頷首。
“可以。但不要寫太多。她現(xiàn)在不太能處理復(fù)雜的信息。一幅畫,或者簡短的字句就好?!?/p>
那天晚上,葉知珩在書房待到深夜。
他試了好幾種方式,想畫一幅星空回應(yīng),卻總覺得不對;想寫一封信,又想起顧先生的叮囑。最終,他鋪開一張素白的宣紙,磨了墨,卻久久沒有落筆。
窗外月色如水。他想起第一次見到沈辭時,她站在月光下的側(cè)影;想起她遞還手帕?xí)r指尖的微涼;想起茶室里她專注畫畫的模樣。
還有那些風(fēng)雨欲來的時刻,她蜷縮著顫抖,卻總能在風(fēng)暴過后,重新拿起畫筆。
筆尖終于落下。
他沒有畫復(fù)雜的圖案,只用了最簡單的線條。一株細竹,竹葉三兩,斜斜地伸向一側(cè),仿佛正承接著無形的雨滴。竹竿挺拔,竹葉卻微微低垂,有種柔韌的力量。他用的是青綠與淡墨,畫面清冷,卻透著生機。
在畫的左上角,他用小楷寫了四個字:靜待春聲。
沒有落款,沒有日期。他將畫仔細卷好,第二天托顧先生帶回。
一周后的傍晚,顧先生打來電話。
“畫收到了?!?/p>
老先生的聲音里有一絲罕見的輕松,“沈辭看了很久。然后她問:春天什么時候來?”
葉知珩握著聽筒,感覺有什么東西在胸腔里輕輕化開。“您怎么回答的?”
“我說,冬天過去,春天就來了?!?/p>
顧行之停頓了一下,“她點了點頭,沒有再問。但那天下午,她多喝了半碗粥?!?/p>
這微不足道的進展,卻讓葉知珩感到一種久違的慰藉。
十二月初,城里下了第一場雪。
葉知珩站在窗邊看雪花紛飛時,收到了第二個紙筒。這次是林管家親自送來的,說是順路。
里面還是一幅畫。雪景。
沈辭用極其精細的筆觸描繪了西郊別院的庭院雪景——池塘結(jié)了薄冰,假山覆雪,廊檐下掛著冰凌。
但畫面最引人注目的是池塘邊的那株老梅。這一次,梅枝上有了花。疏疏落落的幾點紅梅,在雪白的世界里綻放。
畫上沒有題字,只有那個熟悉的簽名。
葉知珩將這幅雪梅圖與之前的水墨老梅并排掛在書房墻上。一幅是寒冬將至,一幅是深冬已臨,而紅梅開了。
他再次提筆回畫。
這次畫的是一扇窗。窗框簡潔,窗外可見積雪的屋檐和一兩枝探頭的臘梅。窗臺上放著一個素白的小瓷瓶,瓶里插著一支含苞待放的紅梅。
他在畫的角落寫了一行小字:有梅在案,不覺冬深。
這次的回信來得更快。五天后,又一個紙筒。
里面不是畫,而是一張素箋。紙上只有一行字,墨跡干凈利落:
“雪停了?!?/p>
是沈辭的字跡。
他幾乎能想象出她寫下這三個字時的樣子,或許坐在茶室窗前,看著庭院里的積雪,然后平靜地提筆,就像她曾經(jīng)在風(fēng)雨過后說雨停了一樣。
這一次,他沒有再回畫。而是找出一張灑金宣紙,用最細的筆,謄抄了《楚辭》中的一段:
“青春受謝,白日昭只。
春氣奮發(fā),萬物遽只?!?/p>
他沒有寄出,只是將這張紙與自已收到的畫、字一起,小心地收進一個木匣里。也許有一天,他會親自交給她。
冬天就這樣在無聲的往來中漸漸走過。
除夕前三天,葉懷謙在晚餐時突然開口:“沈家今年過年會留在西郊別院,不回老宅。”
葉知珩抬起頭。
“沈明遠的態(tài)度似乎有些松動。他通過顧先生傳話,感謝我們這幾個月對沈辭的關(guān)心。雖然還是沒有開放探視,但暗示年后或許可以恢復(fù)一些非正式的聯(lián)系?!?/p>
蘇婉清輕輕握住兒子的手:“春天快到了?!?/p>
是啊,春天快到了。
除夕夜,葉家老宅燈火通明,親戚往來,熱鬧非凡。葉知珩作為長孫,需要陪在長輩身邊應(yīng)酬,直到午夜鐘聲響起,才得以脫身。
他獨自回到房間,推開窗戶。城市夜空被煙花照亮,爆竹聲不絕于耳。在這片喧鬧中,他忽然想起西郊的夜晚,那里一定很安靜,或許能看到更清晰的星星。
他鋪開紙,想畫幅賀歲的畫,筆提起又放下。最終,他只在一張小箋上寫了兩個字:
“新年”
沒有落款,沒有多余的話。他將紙箋裝進信封,打算明天托人帶去。
正要封口時,他停頓了一下,又取出一張更小的紙條,寫下另一行字:
“梅枝上的雪,化了嗎?”
這封信在年初三送到了西郊別院。年初五,回信來了。
還是一個簡單的素箋。這次是兩個字:
“化了?!?/p>
字跡下面,多了一個小小的墨點。
葉知珩看著那兩個字和那個墨點,許久,輕輕地笑了。
窗外的銀杏樹雖然還光禿禿的,但仔細看,枝頭已經(jīng)鼓起小小的芽苞。
冬天真的要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