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李花的辦公室出來,天色已經(jīng)在向著夜色靠近。
窗外的遠山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有些模糊。
李花非常支持他去,也正如陳青所想,李花認為他去的好處在于一切都可以先站在圈外。
但她也說到了一個陳青沒想到的問題,參加研修班的名額,不一定就是柳艾津一個人的主意。
李花特意的點出這一點,讓陳青心里更復雜了。
如果柳艾津主導了這件事,那自己也必須要認這份情。
如果不是,只是被動接受或者順手推一把,人情的價值就沒那么高了。
但這一切都只是李花的猜測。
陳青相信,這個答案不會太遠就能知道。
剛想把鄧明叫過來安排一下剩下幾天的工作,辦公桌上的紅色電話,突兀地響了起來。
陳青心中一凜,拿起聽筒:“喂,我是陳青?!?/p>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沉穩(wěn)而陌生的男聲,語氣平和卻帶著官腔的壓迫感:
“陳青同志嗎?我是省委辦公廳秦利民。”
省委辦公廳?
陳青瞬間坐直了身體:“秦主任,您好!”
“是這樣,”秦利民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如同在宣讀通知,“包丁君書記下周將到江南市進行工作調(diào)研,重點了解基層經(jīng)濟發(fā)展和民生改善情況。在審閱匯報名單時,書記特意指示,要聽取石易縣委副書記陳青同志的專題匯報。請你提前做好準備?!?/p>
即便以陳青如今的心性,握著話筒的手也不由自主地緊了一下,心跳驟然加速。
這可不是什么簡單的工作匯報,這是一場吉兇難料的考驗!
“是!請秦主任轉(zhuǎn)告包書記,我一定認真準備,如實匯報!”
陳青強壓著內(nèi)心的波瀾,盡量保持自己的語氣沉穩(wěn)地回答道。
放下電話,陳青久久無語。
話筒里盲音“嘟…嘟…”地響著,陳青握著聽筒的手放下,卻沒有離開。
仿佛座機的話筒有一股吸力。
省委書記包丁君......點名要聽我匯報?
這個消息像一根燒紅的烙鐵,燙在他剛剛因研修班通知而稍顯松弛的神經(jīng)上。
一股無形的、來自權(quán)力頂峰的巨大壓力,沉甸甸的壓了下來,讓他呼吸都感到有些不暢。
他緩緩將手從聽筒上收回,感覺到手心里全是汗。
包丁君......林浩日的老領導!
林浩日的倒臺,自己可以說是林浩日政治生命終結(jié)的導火索之一。
包書記此番點名,是考察?
是敲打?還是......清算的前奏?
他想起柳艾津電話里那句“千萬不要輕易被外界影響”,此刻品來,寒意更甚。
這“外界”,是否就包括了即將蒞臨的省委書記?
研修班是登云梯,包書記的召見卻可能是斷頭臺。
一步天堂,一步地獄。
江南市這盤棋,柳艾津看似穩(wěn)住了局面,但最高執(zhí)棋者親臨觀棋,任何微妙的平衡都可能瞬間傾覆。
而自己,這個小人物,無疑成了棋盤上一個引人注目的“活子”。
敲門聲小心翼翼地響起,打斷了陳青翻涌的心緒。
“進?!?/p>
他的聲音聽不出絲毫波瀾,仿佛剛才那通石破天驚的電話從未響起。
門被推開一條縫,鄧明探進身子,臉上堆著恭敬的笑容,“書記,看您還沒走,過來看看您還有什么指示沒有?!?/p>
他的目光敏銳地捕捉到陳青臉上殘留的凝重,雖然轉(zhuǎn)瞬即逝,讓鄧明馬上收斂了笑容。
“嗯,正好,你先坐?!标惽鄳?,順勢坐直了身體。
鄧明說是過來詢問有沒有什么指示,但手里卻拿著文件夾。
沒有因為陳青讓他坐下就真的坐下,而是走到側(cè)邊,不動聲色的放下文件夾,卻伸手拿起陳青的水杯走到一邊給他續(xù)滿水。
續(xù)滿水后,鄧明轉(zhuǎn)身過來,“書記,這是各鄉(xiāng)鎮(zhèn)新報上來的干部思想動態(tài)季度分析匯總,縣委辦公室剛整理完,本來準備明天請您閱示的?!?/p>
鄧明輕輕把文件夾打開,推到陳青的眼前,“另外,縣政府那邊通知說李縣長希望您參加明天上午農(nóng)業(yè)口現(xiàn)場會,想聽聽您這位專家的意見。”
“我算什么專家?。 标惽鄵u頭輕笑。
他當初在農(nóng)業(yè)局可不負責技術(shù),在楊集鎮(zhèn)雖然分管,但也是在學習。
陳青的目光掃過那份文件封面,沒有細看。
他的心思還牢牢系在省委書記調(diào)研這件天大的事情上。
包書記下周就到,點名聽匯報,時間緊迫如弦上之箭。
匯報什么?
怎么說?
每一個字,每一個停頓,都可能被放在放大鏡下解讀,關乎的不僅是他的前程,甚至還有更多不知名牽扯。
可惜,現(xiàn)在省里自己完全就是一抹黑。
更別說省委書記這一層了。
時間,對現(xiàn)在的他而言太緊張了。
“鄧明,”陳青開口,聲音不可避免的帶上了一些急切,“從現(xiàn)在開始,到下周前,除非十萬火急,所有常規(guī)性會議、匯報和接待,能推的往后推,能簡化的簡化。我需要集中精力準備一份重要材料?!?/p>
鄧明心頭一跳。
能讓這位雷厲風行卻異常沉穩(wěn)的陳書記說出“重要材料”,并要“集中精力”準備的,分量可想而知!
他不敢深問,立刻挺直腰板,神色無比鄭重:
“明白,書記!我馬上去協(xié)調(diào)安排,確保您的時間。需要哪些方面的資料支持,您隨時指示,我親自去辦,保證最快速度、最詳實!”
陳青對鄧明的反應很滿意。
這位縣委辦主任,心思剔透,執(zhí)行力強,分寸感把握得極好,是個難得的得力助手。
“嗯,也不用怎么著急,明天上班再做。”他微微頷首,目光投向桌面上那份省委研修班的通知,“先這樣。各鄉(xiāng)鎮(zhèn)的這份思想動態(tài)分析報告,你牽頭提煉出三個最核心的問題、原因分析以及可操作的改進建議,兩天后直接報給我。我要看到干貨,不要套話空話?!?/p>
“好的,書記!”鄧明迅速記下要求。
“另外,”陳青頓了頓,“把近三年石易縣經(jīng)濟發(fā)展、民生改善、重大項目推進、社會穩(wěn)定以及......干部隊伍建設方面的所有核心數(shù)據(jù)、總結(jié)報告、問題清單,特別是涉及深層次矛盾和改革難點的部分,全部整理出來,周末前放我桌上。還有,市里,乃至省里近兩年對石易縣相關工作的主要批示和指導意見,也一并匯總?!?/p>
“是!我連夜組織人整理,一定在您規(guī)定時間完成!”鄧明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應承下來。
他知道,這幾乎是要把石易縣的家底和痛點都翻個底朝天了,看來陳書記要準備的材料,是要向?qū)蛹壏浅8叩念I導。
“去吧。”陳青揮了揮手。這次他沒有說明天再做。
鄧明無聲地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辦公室再次安靜下來。
燈光下,陳青獨自一人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
那份省委研修班的通知靜靜躺在桌角,此刻在包丁君調(diào)研的消息面前,光芒似乎黯淡了不少。
前路,驟然變得撲朔迷離。省
委黨校的階梯近在眼前,通往的卻可能是鮮花著錦,也可能是萬丈深淵。
包丁君的點名,撕開了江南市表面平靜的帷幕,將他這個本可暫時抽身的“學員”,再次推到了風口浪尖的最前沿。
他緩緩靠向椅背,閉上眼睛。
腦海中,石易縣的地圖、錯綜復雜的人事關系、韓嘯的橄欖枝、馬慎兒隱含的訴求、柳艾津的布局、林浩日的舊影......
以及那個即將到來的、掌握著絕對權(quán)力的身影——包丁君,交織碰撞。
片刻后,他睜開眼,從抽屜里取出信箋,拿起筆,在第一頁工整地寫下:
“向省委包丁君書記匯報要點(初擬)——陳青”
筆尖劃過紙張,沙沙作響,在這寂靜的夜里,如同戰(zhàn)士擦拭槍械的低鳴。
一場前所未有的硬仗,開始了。
他必須在這有限的幾天里,從紛繁復雜的現(xiàn)實和過往中,梳理出一條既能展現(xiàn)石易縣真實面貌和工作成效,又能清晰表達發(fā)展困境與訴求,同時還要平衡各方、不觸及某些敏感神經(jīng)的匯報主線。
時間,一分一秒都變得無比珍貴。
窗外的夜色漸濃,注定這是一個不眠之夜。
“陳書記,研修班那事......真不是我傳的?!遍h東額上沁著汗,站在陳青桌前,聲音有些發(fā)緊。
陳青抬了抬手,語氣平淡:“知道了,你去忙吧。”
看著閔東退出辦公室,陳青心里也有些無奈。
這次江南市參加省委黨校研修班的,除了他,還有金禾縣的縣長祁爽。
他對祁爽并不陌生。
在擔任柳艾津秘書期間,他就知道這人——
治理能力還是有,但也極愛出風頭。
那時候,不管是林浩日還是柳艾津,對他都談不上看重。
不是說他沒本事,只是那愛顯擺的性子,實在不討領導喜歡。
極易把一些事弄得人盡皆知。
奇怪的是,這次研修班偏偏有他一個名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