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男人下了山,阮秀就沒有多待,壓根不聽寧遠的半句牢騷,走的很果斷,一步返回山巔。
等候在涼亭那邊的漢子,見閨女沒來找自已,嘆了口氣,縮地成寸趕來。
阮邛問道:“秀秀,怎么說?”
阮秀一屁股坐在崖畔,單手托腮,望著那些云卷云舒,平靜道:“沒說。”
漢子皺眉道:“為何?”
秀秀搖搖頭,“不為何。”
她想了想,又補充道:“爹,哪有你這樣的,我喜歡他,他喜歡我,天底下的姻緣,不就這么來的嗎?”
“他又不是沒有聘禮,前面也跟你說過了,那把劍,可是叫太白,是仙劍之一,正經(jīng)人誰會把仙劍當做聘禮啊?”
少女攥緊拳頭,加重語氣,“那可是仙劍!”
阮邛面無表情道:“一把破劍,品秩再高,也比不上我閨女,那小子想娶你過門,不看這個。”
“我要是點了頭,他就算是個路邊乞丐,也無妨,我不點頭,別說元嬰境,就算飛升劍修,又如何?”
阮秀嘀咕道:“他要是飛升境,把我給強娶了,老爹也攔不住啊。”
阮邛一陣火大。
漢子沉默片刻,還是解釋道:“讓他吃下你的神性神格,其實不是我的意思,更多的,還是小鎮(zhèn)那位楊老神君?!?/p>
阮秀略微點頭,“猜得出來?!?/p>
之前涼亭那邊,阮邛隔絕天地之后,其實與秀秀沒說多少,就一件事。
想娶他閨女過門,當寧家的媳婦兒,寧遠就要做成一件事,也要承擔一些因果。
比如完整吃下阮秀的神性。
還有神格。
起初是楊老頭的主意,但是阮邛這邊,也是同意了的。
雖然表面上,阮秀失去神格神性,徹底脫胎換骨,化神成人,對她的大道修為,影響頗深……
甚至一旦如此,沒了這些先天之物的情況下,秀秀以后的境界上限,會壓到一個極低的地步,什么十四境,不用奢望,就連飛升,也不是易事。
但在阮邛看來,怎么都是好的。
失去火神的位子,那么將來的水火之爭,就與秀秀沒有任何干系,境界要那么高做什么?
經(jīng)年累月,修個飛升境得了。
飛升境就有數(shù)千年壽命,夠夠的了,而吃下神性神格的寧遠,鳩占鵲巢,成了新任火神……
什么水火之爭,什么神道因果,全都是他的事,反正他不是很厲害嗎?
聽說一路走來,都是打的硬仗死仗,以不可為而為之,接下火神的因果而已,對他來說不是輕輕松松?
我的閨女,是那么好娶的?
阮邛看著生悶氣的秀秀,心腸一下就軟了下來,在她身邊坐下,輕聲道:“秀秀,我也不是不近人情,其實你只要反過來理解就可?!?/p>
“寧遠吃下你的神性,對他來說,難道就只有壞事?一份神靈的大道機緣,恐怕最低都能讓他躋身上五境吧?”
“那小子這么厲害,境界上去了,難不成還會兜不住原先屬于你的那些因果?”
漢子拍拍大腿,笑道:“再者說了,他答應了這些,那么我就肯定會同意你倆的親事,
不瞞你說,我這個當?shù)?,其實早就盤算好了良辰吉日,大婚過后,咱們就是自家人?!?/p>
“爹還不算老,境界也還有一些,我女婿要是以后給人欺負了,為了你能不守寡,我阮邛還能坐視不管???”
少女開始微微動搖。
只是在思索良久后,她還是搖了搖頭,斬釘截鐵道:“爹,不行?!?/p>
“寧小子一路走來,已經(jīng)很慘了,被好些人算計,我不想回了神秀山,他又被自已人欺負?!?/p>
“老爹,我跟你說,別看他整天不著調(diào),但是已經(jīng)好的不能再好了,這天底下,比我好看的女子,又不是沒有,
可他還是為了我,來了浩然天下,承受這么多人的算計,摸爬滾打的,一路走了過來?!?/p>
緊接著,少女開始說起了這一路的風風雨雨,從她當年踏上倒懸山,與那寧家小子相遇開始。
那時候的寧遠,還有個頗為牛氣的頭銜,叫做劍氣長城的刑官大人。
獨往蠻荒,劍挑群妖,與老大劍仙聯(lián)手,煉劍氣長城為長劍,最后劍開整座天下。
兵解是終點,也是起點。
那個不再是十四境的少年,甚至都不是人,只是一道魂魄的他,又開始了第二次北游。
藕花福地,邊境客棧,埋河水神廟,太平山,老龍城,書簡湖,朱熒王朝。
饒是兵家圣人阮邛,這位蜚聲南北的十一境劍修,也聽得一愣一愣的,實在是有些難以置信。
過于精彩了些。
所以漢子又開始提心吊膽了起來。
自已閨女跟著他,到底是好是壞?
阮邛當年來驪珠洞天,擔任最后一位圣人,其實目的就只有一個,為秀秀護道而已,讓她的修行之路,少去許多風波,求個安穩(wěn)。
甚至閨女不在家的這幾年,漢子都曾無數(shù)次想過,其實女婿什么的,身份與境界,都不重要。
哪怕只是山下的一位讀書人,手無縛雞之力,只要兩人是真心喜歡,那就沒關(guān)系,沒所謂的。
老父只圖一個安穩(wěn)。
……
神秀山腳。
宅子門口,兩人兩板凳。
鄭大風做起了老本行,以前是小鎮(zhèn)看門人,現(xiàn)在則是龍泉劍宗的門房,宅子就只有一棟。
所以寧遠跟他,又成了鄰居。
鄭大風回身去了屋內(nèi),出來之時,手上拿了兩壺酒,眼神示意寧遠跟上,兩人來到山門下,這邊打造了一張棋盤石桌,和四只雕刻精美的古樸石凳。
兩人落座。
鄭大風遞過去一壺酒水,笑問道:“會下棋否?”
寧遠露出一個難以置信的神色,反問道:“你也會下棋?”
邋遢漢子咂嘴道:“略懂,不過是五子棋?!?/p>
年輕人笑著點頭,“不才,五子棋一道,我的功力不俗?!?/p>
然后他倆就下起了五子棋。
結(jié)果寧遠下不太過,五局就贏了一局,這還是他偷摸施展術(shù)法,作弊偷子的情況下。
寧遠翹起二郎腿,煩瑣的擺擺手,“不下了?!?/p>
鄭大風呵呵一笑,收好棋罐子,問道:“書簡湖那邊?”
寧遠隨口道:“還行,雖然有些不太完美,可總歸是好的?!?/p>
“那個顧璨?”鄭大風斟酌道。
寧遠喝下一口酒,斜眼看他,“你回來這么久,難道沒去過落魄山?問我作甚?問陳平安不就得了。”
鄭大風嘆了口氣,“去不得,會被人戳脊梁骨的?!?/p>
寧遠笑問道:“我以為你回了家鄉(xiāng),會撿老本行,重新在小鎮(zhèn)看門,結(jié)果只猜對了一半,
大風兄,怎么跑來神秀山看門了?”
鄭大風想了想,給了個不太像是答案的答案,“樹大好乘涼。”
寧遠放下酒壺,緩緩道:“顧璨,死了,被我所殺,那條元嬰蛟龍,也是一樣的下場?!?/p>
漢子嗯了一聲,又嘆了口氣。
不出意料。
雖然與寧遠的交集,沒有多久,可老龍城一役,鄭大風也知道對方是個什么性子,顧璨會死,也很正常了。
只是這件事,對鄭大風來說,夾在兩人中間,實在是有點里外不是人。
他的武道,九、十兩境,在師父他老人家的安排下,各有一位護道人,也就是寧遠和陳平安。
而他如今卻跑來為神秀山看門……
就等于是站了隊。
可在師父的推動下,漢子又不能不選,當初站在岔道口那邊,猶豫許久,鄭大風還是選擇了來神秀山這邊。
同為護道人,寧遠為他拼死接劍,這份恩情,無異于救命,反觀陳平安的護道,其實更多的,還是因為齊先生。
分親疏。
總要選一個,那就只能如此了。
寧遠卻忽然說道:“鄭大風,其實沒必要覺得為難,你要是過意不去,就去落魄山走一趟好了。”
“陳平安的仇人,是我,又不是你,退一步講,依照他的性子,肯定也不會刁難你,怕啥?!?/p>
他笑道:“文圣弟子,都很講理的?!?/p>
鄭大風默不作聲。
寧遠轉(zhuǎn)移話頭,對著山門宅子那邊,擠眉弄眼,嘿嘿笑道:“小荷姐呢?被你金屋藏嬌了?”
鄭大風摸了把褲襠,“小荷修為低,身子骨差,這個點,估計是睡了?!?/p>
寧遠湊上前去,低聲道:“大風兄,你倆現(xiàn)在……是睡一個屋?”
鄭大風沒好氣道:“我倒是想,可這不是還沒談婚論嫁,未過門之前,要是我管不住褲襠,傳出去了,我倒是沒所謂,小荷還要不要臉了?”
寧遠嗤笑道:“神秀山地界,周圍十幾座山頭,荒無人煙,離小鎮(zhèn)那邊還這么遠,能傳個啥?”
鄭大風將剩下的半碟花生推了過去,撂下一句話,“吃你的吧?!?/p>
然后就這么走了。
寧遠往嘴里丟了顆花生,轉(zhuǎn)頭望向神秀山以南,思緒飄遠。
既然真的到了神秀山,那么修行之事,就要重新?lián)炱饋砹恕?/p>
這趟北游路上,風波未停又起,一茬接著一茬,他對于修行,實在是沒有太多的一個時間,所以寧遠已經(jīng)打定主意,接下來的一兩年內(nèi),都不會離開寶瓶洲。
最多也就往返于龍泉縣和大驪京師。
著重修行。
最好在大勢傾軋之前,成功躋身上五境,這是最好。
而四件大道本命物,他有了些許眉目,明天一早,他就會去一趟小鎮(zhèn),見見那位素未謀面,卻與他息息相關(guān)的老神君。
還要煉化那座鎮(zhèn)劍樓。
只要不出意外,那么小鎮(zhèn)的十二腳牌坊樓,就會成為他的上五境成道之地。
當然,除了修行,還有別的事要做,比如跟阮師提親,迎娶秀秀,還有在躋身玉璞境過后,建立山門一事。
建宗立派,首先就需要一座山頭,這個應該不是問題,憑他鎮(zhèn)劍樓主的身份,還有打下朱熒王朝的功勞,大驪那邊,怎么都不會刁難。
有刁難也沒事。
大不了就去問劍大驪京師。
又不是沒做過。
這些是大事。
還有諸多不是那么大的“大事”。
比如兩個嫡傳弟子,裴錢和寧漁的修行練劍,也要跟上進度,不得不說,寧遠這個做師父的,實在沒有多少師父的樣子。
還有寧姚,在返回劍氣長城之前,作為兄長的他,也要做好一些準備,為自已妹妹留點東西。
為蘇姑娘選址一座側(cè)峰,開辟洞府,作為修道之地。
花錢在小鎮(zhèn)那邊,置辦一間糕點鋪子,讓桂枝的手藝,不會荒廢。
玉圭宗姜尚真送的那條渡船,也有大用,以后將會作為龍泉劍宗做生意的資本,在老龍城,還有桐葉洲太平山,開辟一條生意路線。
水蛟小白,充當護山神獸,它即將躋身中五境,化形為人,寧遠還要為它走一趟龍須河,勘驗水勢。
世間蛟龍之屬,多有走江化龍一說,非是謠言,千真萬確,而下五境的水蛇,想要成就洞府境,也需在走江之前,做那“走河”之舉。
黑色毛驢,暫且與它一樣,擔任龍泉劍宗的護山神獸之一,雖然那驢子,沒有修為,剛剛有了點靈智。
總之,需要他做的事,還有很多。
慢慢來就是了。
喝完了酒,一襲青衫返回宅子那邊,將酒壺和菜碟放回灶房,清洗干凈,隨后來到阮師給他準備的房間。
掏出鑰匙,正要開門。
寧遠卻忽然停下動作。
隔壁房間,雖然被鄭大風圈禁了天地,可他這個武夫,不諳此道,寧遠豎耳聆聽之下,還是察覺到了一絲響動。
聲線低沉,斷斷續(xù)續(xù)。
“掌柜的……干嘛要我跪著,這姿勢好羞人啊,不行,我不干,我就要躺著?!?/p>
“小荷誒,試試唄,頭幾次都是按部就班,多沒意思,讓你跪著,可不是羞辱你,這是你男人從一本書上學來的,小荷乖,快點……”
“掌柜的,你這成天到晚,凈看些什么書啊?”
“……書名忘了,反正是好書,還有啊,媳婦兒,以后能不能不叫我掌柜的?咱倆都這樣了,就不能喊夫君?”
“不行,被你拐上床就算了,沒過門之前,什么夫君……反正是不能叫,給人聽去了,丟不丟人?”
“行吧,那你跪著?!?/p>
“……噢。”
“嘶……”
一墻之隔。
寧遠聽得一陣火大,臉色難看至極,推門而入,沒多久,實在無法鎮(zhèn)定心神的他,又重新走出門外。
在山門匾額之下,盤腿悟劍。
……
第二天一早。
龍泉劍宗,吃過桂枝送來的早飯,寧遠背好長劍,帶上小妹,與阮師打了個招呼后,就要下山,去往小鎮(zhèn)那邊。
結(jié)果在山門處,迎面碰上了一位在此等候已久的貴客。
那人身材修長,一襲白衣,頭別玉簪,站在劍宗匾額之下,玉樹臨風,飄逸出塵,只是神色拘謹,還帶著點忐忑不安。
大驪北岳山神,魏檗。
……
卡文,容我想想。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