敘舊之后,梅先生還要去上課,晚余也要去女子班教授琴藝,沈長安便帶著徐清盞回總兵府安置,
晚余和梨月一起送他們出去,走到前院,梨月看到一個穿靛藍(lán)直裰的年輕人,便指著他給徐清盞看,說那個就是王先生。
晚余正好想介紹王先生給徐清盞認(rèn)識,就讓梨月去把他請過來。
梨月蹦蹦跳跳跑過去,很快牽著那年輕人的手走回來。
那人二十出頭的年紀(jì),身材略瘦但很挺拔,穿著一身靛藍(lán)白領(lǐng)直裰,頭發(fā)用木簪盤起,渾身上下都很樸素,長相也沒有什么特別之處,唯有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像黑曜石一樣閃著光,靈動得不像個教書先生。
徐清盞望進(jìn)那雙眼睛,有種說不上來的古怪感覺,感覺這個人的靈魂是游離在他的身形相貌之外的。
或者說,擁有這樣一雙靈動眼睛的人,就不應(yīng)該是個教書先生。
沒等他把自己的想法理出個頭緒,那年輕人已經(jīng)無比震驚地躥到他面前,盯著他身上大紅的繡金蟒袍將他上下打量:“我草,你是東廠督公?”
徐清盞嚇一跳,隨即就笑了。
他就說吧!
他看人是不會看走眼的,這人根本就不像個教書先生。
“你怎么知道我是東廠的督公?”徐清盞笑著問道。
那人卻不認(rèn)真回答他的話,拍著腦袋道:我見過你,我指定在哪兒見過你,但我想不起來了?!?/p>
他不停地自言自語,一副很頭疼的樣子。
晚余對徐清盞介紹道:“他叫王寶藏,是我和梨月從山上撿回來的,他忘了自己的來歷,非說自己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他會得很多,又很雜亂,整天說些奇奇怪怪的話,卻也給我們辦學(xué)堂提供了很多好的建議,女子班也是他幫忙籌建起來的。
他還親自到城里去勸說民眾們把家里的女孩子送來上學(xué),說在他以前待過的地方,女孩子也是能當(dāng)官的。
一開始,大家都當(dāng)他是瘋子,可他懂得實在多,大家又嫌棄他,又想聽他扯天扯地,后來就慢慢接納了他,也接納了他的一些觀點,總之是個很有意思的人?!?/p>
徐清盞光是聽晚余講,就覺得這人確實很有意思,不但人有意思,名字也很有意思。
也不知道這名字是誰給他取的。
“他教什么課?”徐清盞問道,有點想象不出來這人拿著書本講之乎者也是什么模樣。
“他主管賬務(wù),不正經(jīng)上課?!蓖碛嗾f,“他最擅長的是做生意,自從他來了之后,學(xué)堂已經(jīng)不再為錢發(fā)愁了,這些天他正打算給那些不適合走科舉路線的學(xué)生單開一門生意課,教他們學(xué)做生意,揚言要培養(yǎng)幾個未來的大皇商?!?/p>
“哈哈……”徐清盞忍不住笑出聲來,越發(fā)覺得這人有意思。
王寶藏卻還在那里拍腦袋,手指不停地點著他,嘴里一個勁兒的倒吸氣:“嘶,我真的見過你,我百分百見過你,嘶,我怎么就想不起來了呢,嘶……”
“先生別嘶了?!毙烨灞K笑道,“想不起來就不想,緣分的事,何必論那么真,咱們現(xiàn)在開始認(rèn)識也不晚?!?/p>
“對對對,督公大人說得對?!蓖鯇毑睾苈爠竦赝V沽怂伎?,對他抱拳道,“在下王寶藏,敢問大人如何稱呼?”
“在下徐清盞。”徐清盞報了自己的名字,問他可曾聽過。
王寶藏轉(zhuǎn)著他那雙黑亮的眼睛認(rèn)真想了想,搖頭說沒聽過,但肯定在哪兒見過。
徐清盞覺得他應(yīng)該是記憶錯亂了,像他這樣與眾不同的人,如果他們從前見過,自己肯定會印象深刻的。
兩人又交談了幾句,直到上課的鐘聲敲響,徐清盞才和沈長安一起告辭而去。
梨月也想跟他們?nèi)タ偙?,晚余不許,她只好站在那里,一遍一遍地叮囑徐清盞明天記得早點過來。
因為徐清盞答應(yīng)明天過來帶她騎馬。
回到總兵府,已經(jīng)日暮時分,沈長安讓人備了熱水給徐清盞沐浴更衣,又備了酒席給他接風(fēng)。
兩人久別重逢,不知不覺就喝多了,屋里沒旁人,徐清盞便借著酒勁問沈長安:“都快三年了,圣旨的事,你還不打算告訴她嗎?”
房內(nèi)有一瞬的寂靜,沈長安握著酒杯的手頓了頓,隨即仰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烈酒入喉,燒得他的嗓音有些沙?。骸澳堑乐家?,在皇上眼里可能是恩典,是補償,但在我看來,它更像是一道枷鎖,我不想用它去套住晚余,你明白嗎?”
徐清盞嘆口氣,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酒杯,半晌才道:“那你打算怎么辦,就一直這樣沒名沒分的等下去嗎,問題是她根本不知道皇上已經(jīng)松口允她再嫁,甚至覺得現(xiàn)在的自己配不上你,你要等到什么時候去?”
沈長安低眉淺笑:“我一個大男人,名分有什么要緊,她若能真正放下過往,愿意對我敞開心扉,有沒有那道旨意,根本無關(guān)緊要。
她若始終放不下,心里過不去那個坎,我就算把圣旨捧到她面前,也不過是平白給她增添壓力和愧疚罷了?!?/p>
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三年,在旁人看來或許很長,可你應(yīng)該明白,相較于晚余曾經(jīng)受過的痛苦與傷害,這點時間,根本不算什么。
她為什么放著清閑的日子不過,要讓自己如此忙碌,就是不想讓自己有空想起那些往事,這個時候,我若拿出圣旨,那些過往就會卷土重來,將她沒長好的傷疤再次撕開?!?/p>
徐清盞沉默下來,燭光在他漆黑的眼底明明滅滅。
他當(dāng)然明白,有些傷口,需要很長很長的時間才能慢慢愈合。
有時候你看著它結(jié)了疤,以為它已經(jīng)好了,但那只是欺騙別人欺騙自己的假象,根本經(jīng)不起碰觸,碰一碰就會再次鮮血淋漓。
“我懂,我都懂?!彼f,“我只是害怕夜長夢多,太想盡快看到你們能有一個圓滿的結(jié)果,我這一生,只能這樣了,但我一直都盼著你們好……”
他說不下去,仰頭將杯中酒飲盡。
沈長安為他把酒斟滿,換了輕松的語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不用擔(dān)心,我們現(xiàn)在這樣就挺好的,可以經(jīng)常見面,又不會離得太近,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反倒可以輕松自在的相處,就像回到了她還在柳絮巷的時光?!?/p>
“柳絮巷,你還記得嗎?你后來又去過那里嗎?”沈長安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
柳絮巷呀?
徐清盞迷蒙的醉眼映著燭火,仿佛在那搖曳的光影里看到了那久遠(yuǎn)的年歲。
柳絮巷的時光,對他們?nèi)齻€人而言,都是最美好的時光,他怎么可能忘記。
可他卻再也沒有去過。
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有些地方,也像沒長好的傷疤一樣,只能留在記憶深處,輕易不能觸碰……
第二天,因為答應(yīng)了梨月要帶她去騎馬,兩人便早早起床用了飯食,到佑安堂去接梨月和晚余。
初秋的草原已經(jīng)不再是一望無垠的碧綠,比之盛夏更加絢爛多彩,風(fēng)從廣袤的原野上呼嘯而來,帶著沁人心脾的涼意,泛黃的野草便如同連綿起伏的浪濤,浩浩蕩蕩地涌向天地交界之處。
天空格外高遠(yuǎn),潔白的云絮被秋風(fēng)扯成不同的形狀,在湛藍(lán)的高空悠然飄蕩,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整片草原都籠罩在金色的光影里。
成群的牛羊如同珍珠般散落在草叢中,牧人騎在馬背上,渾厚嘹亮的牧歌隨風(fēng)傳來,更加顯得天地遼闊,歲月悠長。
徐清盞扶著晚余上了馬背,認(rèn)真地教她騎馬,沈長安已經(jīng)帶著急不可耐的梨月策馬奔向遠(yuǎn)方。
徐清盞打趣晚余:“守著這天然的草場,兩年多了都沒學(xué)會騎馬,你可真夠笨的?!?/p>
“那還不是為了等你。”晚余坐在馬背上對他笑得燦爛,“是你說要來教我,我才不讓別人教的?!?/p>
“真的假的?”徐清盞迎著陽光瞇起眼睛看她,“這么說,我還要謝謝你把這機會留給我了?”
“那當(dāng)然?!蓖碛嘁槐菊?jīng)道,“不是誰都有這個榮幸當(dāng)我的老師?!?/p>
“哈哈哈哈……”徐清盞放聲大笑,心情從未有過的松快。
晚余看著他的笑,心中百般滋味。
她已經(jīng)很多年沒見過他這樣開心的笑了,等他離開后,不知道又要等多少年,他們才能再見面。
再見時,又會是什么樣的情形,每個人又會是什么模樣?
“阿娘,徐舅舅快來呀,看看誰跑得快……”梨月坐在沈長安的胭脂馬上,興奮地朝他們揮手大喊。
“等著!”徐清盞笑著應(yīng)了一聲,翻身上馬,坐在晚余身后,手挽韁繩說道,“坐穩(wěn)了,待我先和他們比試一番,再慢慢教你?!?/p>
駿馬長嘶一聲飛奔出去,如同離弦之箭朝著前方那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追去。
風(fēng)瞬間變得猛烈,從耳畔呼嘯而過,起伏的野草向兩側(cè)急速倒退,藍(lán)天白云似乎都在觸手可及的前方。
“沈叔叔,快點,他們追上來了……”梨月激動的聲音都變了調(diào),明明很緊張,又忍不住咯咯直笑。
清脆的笑聲如風(fēng)中銀鈴散落在廣袤草原,令人忘卻世間一切紛擾。
他們帶了足夠的水和吃食,從清晨玩到日暮,才盡興而歸。
此時的草原已經(jīng)安靜下來,牧民的帳篷前升起裊裊炊煙,紅日滾滾落入遠(yuǎn)處的長河。
晚霞滿天,落日融金,給漫漫黃沙鍍上一層夢幻般的色彩。
離別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