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塞的秋天很短暫,幾日后,因著一場突然來臨的風雪,讓徐清盞不得不提前動身,趕在大雪封路之前踏上了回京的歸途。
梨月舍不得他走,抱著他的脖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徐清盞柔聲細語地哄她,給了她一個小本本,說你要好好學(xué)寫字,以后你阿娘和別人再欺負你,你就記在小本本上,等我下回再來的時候給你報仇。
梨月的注意力被轉(zhuǎn)移,一下子就不哭了,抹了一把眼淚,把小本本珍而重之地揣進懷里,又把晚余幫她列的禮物清單給了徐清盞,讓他回京之后交給阿爹,讓阿爹照著這張單子給自己準備禮物。
徐清盞笑著答應(yīng)了她,也把單子珍而重之地收好,說自己一定會親自把單子交到她阿爹手上,讓她等著收禮物就好。
小姑娘對未來有了期待,也就沒那么傷感了,和晚余沈長安一起把徐清盞送到甘州城外。
城外北風卷地,草木摧折,漫天飛雪紛揚而下,遠山近野銀裝素裹,放眼望去,一片沒有盡頭的蒼茫之色。
“太冷了,回去吧,別凍著孩子。”徐清盞替晚余拉了拉披風的兜帽,和她做最后的道別,“照顧好自己和孩子,別為我擔心,也別為……其他人擔心,我們住在天底下最富有的地方,實在沒什么好擔心的?!?/p>
“好,我知道了?!蓖碛嘌廴Ψ杭t強忍淚水,“天寒路遠,你千萬要保重,別為了趕路累著自己,到了驛館,要好好休息,路不好的時候不要勉強,早一天晚一天都沒關(guān)系,最要緊是你自個的身子……”
她像一個送孩子遠行的母親,叮囑的話翻來覆去說,總嫌不夠。
不管聽她說多少遍,徐清盞都會像第一次聽到那樣笑著答應(yīng),沒有一絲不耐。
今日一別,不知何日再見,便是這絮絮叨叨的話,也不是想聽就能聽到的。
“我走了,甘州就交給你了?!毙烨灞K抬手在沈長安肩上拍了兩下,“明年皇上若準你回京述職,咱們就可以再見面了?!?/p>
“好?!鄙蜷L安一只手抱著梨月,一只手輕拍他肩,“回去告訴我父母,我在這里一切都好,叫他們不要掛念,京城那邊,就交給你了?!?/p>
“干爹,走吧,再耽擱下去,雪就要下大了?!眮泶蚱瘃R車的簾子小聲提醒。
徐清盞上了馬車,車簾放下,里面響起一陣壓抑的咳喘。
晚余忍了一路的眼淚終于在聽到他的咳喘之后奪眶而出,以袖掩面泣不成聲。
“小魚,別哭……”徐清盞隔著車簾喚她,自己的聲音卻也是哽咽的,“我們還會再見的,相信我。”
馬車緩緩啟動,車輪碾過覆了薄雪的路面,留下兩道向東無限延伸的車轍。
晚余抹去眼淚,和沈長安并肩立于風雪中,望著馬車和隨行的隊伍漸行漸遠,直到隊伍轉(zhuǎn)過幾道彎再也看不見,仍舊不忍離去。
山回路轉(zhuǎn)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短暫的歡愉之后,便是長久的別離。
山重水復(fù),相見無期。
……
一路風霜雨雪,徐清盞回到京城,已是兩個月后。
隊伍入京這天,京城剛好下了今年的第一場雪。
徐清盞從神武門進宮,來不及梳洗更衣,第一時間去乾清宮向祁讓復(fù)命。
到了乾清宮,祁讓卻不在,正在指揮宮人掃雪的孫良言告訴他,皇上帶著三皇子去了柿子樹那里。
徐清盞愣了下,一瞬間,許許多多的記憶如同漫卷的雪花一般紛至沓來。
“多謝大總管告知?!彼?qū)O良言道謝,轉(zhuǎn)身便要離開。
孫良言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眼含期待隱晦道:“掌印,甘州那邊可還好嗎?”
徐清盞回頭看他,見他頭發(fā)已然半白,眼尾的皺紋日漸加深,心中不免唏噓,溫聲回了一句:“都好,一切都好,大總管且放寬心。”
“多謝掌印告知,大家都好,我就放心了?!睂O良言紅著眼圈松開了他。
徐清盞微微頷首,沿著風雪撲面的廊廡向東而去。
皇宮東北角的柿子樹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迎風而立。
雪花簌簌而下,落在兩人同色同款的玄色狐裘斗篷上,從背影看,簡直一模一樣。
“父皇,樹上掛的什么呀?”
“香囊?!?/p>
“香囊為什么要掛在樹上?”
“因為那里面裝著很多人的愿望?!?/p>
“愿望是什么?”
“愿望,就是你心里最想實現(xiàn)的事。”
“把愿望掛起來就能實現(xiàn)嗎?”
“應(yīng)該是吧!”
“那我想見到母后,也能實現(xiàn)嗎?”
“……父皇不知道,但你可以試試看?!?/p>
“可是母后已經(jīng)死了……”
“……”
長久的沉默過后,祁讓緩緩道:“死了,只是沒辦法和我們一起生活了,并不代表她消失了,只要你心里想著她,她就會一直存在?!?/p>
“哦?!庇影菜贫嵌悬c吃力地接受了父皇的觀點。
“皇上,掌印回來了?!焙M忠驚喜的聲音在身后響起。
父子二人齊齊轉(zhuǎn)身回頭,就看到徐清盞踏著滿地積雪向這邊走來。
“掌印?!庇影矚g喜地叫了一聲,下意識想朝他飛奔而去。
剛邁出一步,想到祁讓在身旁,又硬生生停下,抬頭看向祁讓。
“去吧!”祁讓輕聲道,“慢點跑,小心摔跤?!?/p>
佑安得到應(yīng)允,這才支棱著小手向徐清盞跑過去:“掌印,掌印……”
徐清盞快步迎上,單膝跪地,張開雙臂接住了他。
小小的一團,帶著滿身的落雪撲進懷里,徐清盞的心頭卻瞬間升起一股暖流,鼻子一酸,險些落下淚來。
他收緊雙臂,將孩子緊緊抱在懷里,兩個月的奔波勞碌,都在這一刻化為烏有。
一雙做工精良的鹿皮靴踏著積雪出現(xiàn)在視線里,明黃的袍角在風中翻飛。
徐清盞抬起頭,正對上祁讓看過來的視線。
幾個月不見,他似乎比從前更沉默更消瘦了一些,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落寞,低垂的鳳眸深不見底,仿佛能將漫天風雪都斂入其中,
“臣見過皇上。”徐清盞想要把佑安松開給他行禮,祁讓抬手道,“起來吧,你一路奔波,就不要講這些虛禮了?!?/p>
“多謝皇上?!毙烨灞K抱著佑安站起身,兩人在風雪中相對而立。
祁讓看著他,萬千思緒在眼底翻涌,斟酌良久,只淡淡問出一句:“此行可還順利?西北可還安好?”
徐清盞見他這般,亦是百感交集,喉嚨里像是堵了什么東西,開口便已哽咽:“有勞皇上掛牽,臣一切順利,西北一切安好,臣給皇上帶了些禮物回來,請皇上回宮御覽?!?/p>
“什么禮物?”祁讓沉寂的眸底閃過一抹亮色,仿佛流星劃過無邊的黑夜,那極力克制的期盼,令人為之心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