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聲嘈雜。
來長安街的鋪子里檢查門窗的李淵,本不想摻和這場熱鬧。
前兩日與同窗閑聊時,聽到傳言,說今年春日或許會開恩科。
從院試到鄉(xiāng)試再到會試,按照云朝的制度,是三年一回。
院試得了名次便有秀才功名,鄉(xiāng)試占了榜單便是舉子之身,會試若名列前茅,便成為進士,可以參加殿選,由陛下親賜官職,榮耀加身。
他中了秀才之后,也參加了第一年的鄉(xiāng)試。
可當時年紀尚輕,祖籍又在京城這等盤龍臥虎之地,第一年鄉(xiāng)試如他所料地敗北。
后來苦讀三年,一切準備好后,家中卻出了變故,祖父去世,他需要在家為長輩守孝,不得參加任何科舉選官考試,便又錯過一回。
下一次鄉(xiāng)試,原本要三年后了。
可當今陛下為了籠絡天下學子,為了盡快培養(yǎng)屬于自己的勢力,準備在明春再開一場鄉(xiāng)試,從各地多尋些人才來,登記在冊,留著以后備用。
當然,這只是在學子中間流傳的小道消息,尚未有明文公布出來。
可無論是否重開恩科,他都得全力以赴。
一個秀才之身,在這權貴如云的京城里頭,實在太卑微了。
卑微到……連云府的門都踏不進去。
想到那日在云府發(fā)生的事情,想到攝政王府下人那高高在上的姿態(tài),想到母親回家之后郁郁寡歡的模樣,李淵眼底閃過痛悔和堅韌。
唯有讀書,唯有求學,唯有在科舉中拿到名次,登上那金鑾殿得見天顏,他才有翻身的機會,才能去追尋……
他想要的東西。
將門窗鎖好之后,李淵抱著遺落在此的一卷書冊,準備繞開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府溫書。
卻聽到身旁的大漢一邊砸吧著嘴,一邊說道,“我家兒子得了肺疾,藥店的大夫開一味藥得十兩銀子,咱們都是平頭百姓,誰吃的起這稀罕東西啊?”
“聽說饅頭蘸了人血,尤其是被虐殺而死的人血,能夠驅除邪晦、治療咳疾?!?/p>
“饒我拿個盆子去接點血過來!我兒子的肺疾便有救了!”
李淵聽到這話,胃里泛起惡心來。
如此偏方,實在敗壞人倫。
緊蹙著眉,隔著人海,遙遙看向那刑臺之上,正在被凌遲割肉的女囚。
攝政王親自行刑,已割了三刀,都是在手臂上。
不是要害部位,暫時只流血,死不了人。
每割一刀,底下便傳來叫好的呼喊聲,圍觀的百姓被這鮮血的味道洗腦,失去了理智,一個個紅著眼睛,像在奔赴一場狂歡一樣。
李淵眼底閃過一抹不忍。
可他又明白,逆賊不除,百姓難得安寧。
攝政王這樣的手段,雖然血腥殘忍,但卻能起到震懾作用。
就比如攝政王今早頒布的律令一樣,若用了連坐的制度進行抄家滅族,那些畏懼死亡的百姓們,又怎敢替逆賊遮掩?怎敢與逆賊有半點聯(lián)絡?一定會將一切可疑的情況上報,防止抄家滅族之禍。
今日,只是個開始。
往后,只怕會有更多的腥風血雨。
李淵不忍再看,轉身準備離開長安街,誰料恰在此時,一陣風吹過那遙遠的刑臺,露出女子被黑布蒙住的容顏。
只一瞬,黑布又垂落下來,和脖頸上的血污黏在一起,任寒冬的風怎么吹,都不再揚起。
李淵轉頭的動作僵住。
手中的書刊墜地。
好似一道驚雷,劈在他的身上,劈地他雙眼昏聵,看不清眼前的街道和行人。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他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太陽穴,逼自己冷靜下來,驚懼的眼神遙遙看著那刑臺,看著那熟悉的、他絕不會認錯纖弱身影。
在扶溝村的那些日子,他與絮兒朝夕相對,日日在一起讀書寫字,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早已刻入腦海。
午夜夢回時,都是她站在廊下,溫茶煮雪的模樣。
那就是她。
正在被玄翼凌遲的人就是她!
這一瞬,李淵的腦袋轟得一聲炸開了,怒火、憤怒、憐惜,那些極致到要撕 裂的情緒,在他的腦海中炸開,他聽不到任何聲音,聞不到任何味道,像瘋了一樣,狠狠撞開擋在自己面前的路人——
滾啊!
他跌跌撞撞地沖破人群,沖到那刑臺正下方,像個亡命之徒一樣手腳并用的爬上了刑臺,在玄翼將刀鋒刺向云清絮的大腿時,狠狠撲過去,擋在云清絮luo露的身體上——
哧啦。
刀鋒入肉,鮮血直流。
玄翼手中的刀,刺在了他擋刀的后背之上。
他卻好似感覺不到痛一樣,抱著身下氣息微弱的女子,又悔又急的眼淚掉下來,砸在她的傷口上,濺起許多血淚來。
“絮兒!”
李淵的每一個音節(jié)都在發(fā)抖。
他手忙腳亂的扯掉身上的青衫,蓋住她斑駁的身體,雙手拽在那黑色蓋頭的邊緣,遲遲不敢揭開。
他知道是她。
可他多么希望不是她!
如果可以,他寧愿是自己在這里受這千刀萬剮之刑,寧愿自己被剝光了示眾……
名譽盡毀算什么,前途成廢算什么,他是男子,他總能活下去的。
可她……
可她還怎么活啊……
……
溫熱的淚,隔著面紗,浸潤到云清絮的唇角。
她干的已經啞掉的嗓子,終于品到了一些跟鮮血不一樣的咸味。
身上,已痛的麻木了。
心里,千瘡百孔。
她沒有眼淚了,因為她看不到了。
可鼻尖那縷淡淡的竹香,讓她恍惚間想起一個人來。
李淵。
那個像從前的兄長一樣,一心只有圣賢書的秀才。
那個看她一眼,便會面紅耳赤的人。
那個跟她上一世的孩子一樣,名字中也帶著一個淵字的,她兩世以來,難得的朋友。
……
身上,被蓋了一層衣服。
衣服上猶帶體溫,能擋風,卻暖不熱她涼掉的心臟。
她的身體蜷縮成團,癱軟在地上,一直說不出話的嗓子,終于發(fā)出聲來。
“李公子,是你嗎……”
轟——
僵站在旁邊的玄翼,聽到這句話后,手指脫力,手中的刀柄應聲墜地。
他瞳孔擴大,眼底是不可置信的驚懼之色。
他懷疑自己聽錯了。
這不可能。
絕對不可能。
他已將軍令交到趙管家手中,讓他連夜將絮兒送回云府,宮里頭數(shù)千禁軍,絕對能保絮兒安全無虞。
絮兒如今一定還在云府睡著呢。
不。
玄翼慌亂地抬頭,看了一眼天色。
午時了,她應該起來用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