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趙軒走后,李思還在兀自叫罵,陳玄卻充耳不聞。
他的腦海中,反復(fù)回響著趙軒最后那句話。
目光居高臨下,掃過下方百姓安樂的臉龐,到工坊沖天的黑煙,再到軍器監(jiān)里那一片冰冷的鋼鐵森林。
他忽然明白了。
趙軒不是在謀反。
他是在救世。
不惜用一種前無古人,甚至離經(jīng)叛道的方式。
而自己,這個大盛的御史中丞,朝廷派來探明真相的欽差,如今正站在歷史的分叉口。
他手中的筆,有可能將決定這個帝國未來的走向。
……
當(dāng)夜,館驛之內(nèi)。
李思奮筆疾書,一篇洋洋灑灑,痛斥趙軒十大罪狀的奏章已近完成,臉上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亢奮。
隔壁房間,燈火通明。
陳玄坐在案前,一動不動,已有一個時辰。
桌上,同樣鋪著一張空白的宣紙。
許久,他終于緩緩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
城中萬家燈火,與天上的星辰交相輝映,遠處工坊的爐火依舊未熄,像一顆永不沉睡的巨大心臟,為這座城市提供著源源不斷的生命力。
他深吸一口氣,涼州的夜風(fēng),帶著一絲鐵銹和泥土的味道。
這,就是新生的味道。
陳玄轉(zhuǎn)身回到案前,拿起那支重若千鈞的毛筆,飽蘸濃墨。
他的手,穩(wěn)如磐石。
筆尖落下,一行剛勁有力的字,出現(xiàn)在宣紙的開頭。
“臣,陳玄,叩請圣安……”
“微臣竊以為,涼州之變,非獨一地之興,乃系我大盛百年國運之轉(zhuǎn)折……”
第237章兩份奏折,兩種國運
欽差府邸的清晨,比涼州的戈壁更顯涼薄。
李思早已穿戴整齊,一身緋色官袍纖塵不染,仿佛昨夜的奮筆疾書并未耗費他半點心神。
他看著銅鏡中自己意氣風(fēng)發(fā)的臉,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那份羅列了趙軒“十大罪狀”的奏折,此刻正被他妥帖地放在了最內(nèi)層的衣袋里,貼著胸口,像一枚即將引爆的驚雷。
他相信,這封奏折一旦呈于御前,在其他袞袞諸公的幫助下,定能將那遠在西陲的涼州王,炸得粉身碎骨。
隔壁的房門“吱呀”一聲開了。
陳玄走了出來,依舊是那身洗得有些發(fā)白的青色常服,神色平靜,只是眼底深處,藏著一片比夜色更濃的墨。
“陳大人,昨夜休息的可好?”
李思皮笑肉不笑地打著招呼,眼神卻像刀子一樣刮過陳玄的臉。
“本官可是文思泉涌,一夜未眠,終于是將那逆賊的罪狀一一寫明,只待回京面呈陛下,撥亂反正!”
陳玄并未看他,只是抬頭望了望天邊那抹魚肚白,淡淡道:“李大人有心了?!?/p>
這不咸不淡的回應(yīng),讓李思像是卯足了勁一拳打在棉花上,心中一陣憋悶。
他哼了一聲,正想再譏諷幾句,院門外,趙軒的身影已經(jīng)出現(xiàn)。
他還是那一身尋常勁裝,身后只跟了孟虎,像個來送行的尋常朋友。
“二位大人,一路順風(fēng)!”趙軒的目光越過李思,落在了陳玄身上。
李思昂著頭,如同斗勝的公雞,故意大聲道:“涼州王,你不必假惺惺!”
“待本官回京之后,自有天兵前來問罪,到時你這涼州城,怕是連哭都來不及!”
趙軒聞言,淡然一笑。
他看都未看李思,只是對陳玄說:“陳大人,涼州距長安,路途遙遠,風(fēng)沙也大,當(dāng)心莫要迷了眼,也莫要讓沙子,迷了心?!?/p>
說罷,他從孟虎手中拿過一個尋常的牛皮水囊,遞了過去。
“這里面裝的不是酒,是涼州新打的井水,加了些鹽,解渴,也提神。”
陳玄沉默地接過水囊,入手微沉。
他知道,這水囊里裝的,何止是井水,更是趙軒的一份囑托,一份信任。
隨后,陳玄對著趙軒,深深一揖。
這一揖,不是下官對上官,也不是臣子對王爺。
而是一個讀書人,對另一個為天下蒼生探尋出路的先行者,最鄭重的敬意。
“殿下,保重!”
說罷,陳玄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登上了馬車。
李思被這詭異的場面弄得一頭霧水,只覺得陳玄這老家伙,怕不是被趙軒的妖術(shù)給迷惑了。
他恨恨地瞪了趙軒一眼,也甩袖上了自己的馬車。
車隊緩緩啟動,卷起一陣塵土。
孟虎看著遠去的車隊,甕聲甕氣地問:“殿下,就這么放那姓李的小白臉走了?”
“這家伙分明和五姓七望等世家大族是一伙的?!?/p>
“俺只要一拳,保管讓他知道花兒為什么那樣紅!”
趙軒望著遠方,眼神平靜,“真正的戰(zhàn)場,已經(jīng)不在這里了?!?/p>
他轉(zhuǎn)過身,對孟虎道:“傳我王令,召集諸葛先生、宋濂大人,以及各部主事,半個時辰后,來王府議事?!?/p>
“告訴他們,涼州,要提速了?!?/p>
……
官道之上,兩輛馬車一前一后,氣氛卻截然不同。
李思的車廂內(nèi),他正一遍遍摩挲著懷中的奏折,臉上是病態(tài)的亢奮。
他已經(jīng)能想象到,當(dāng)自己在朝堂之上,聲淚俱下地念出這份奏章時,滿朝文武該是何等的震驚與憤怒,龍椅上的那位陛下,又該是何等的惱火。
正所謂,權(quán)力面前無父子!
趙軒如此大逆不道,別說他只是一個藩王,就算是太子,慶帝也不會輕易放過他。
嘿嘿,趙軒,讓你跟我們世家過不去,這下你的死期到了!
而在后一輛馬車?yán)?,陳玄端坐不動,如一尊石像?/p>
他的面前,同樣擺著一份用蠟封好的奏折。
與李思那份充斥著“妖言惑眾”、“大逆不道”、“不臣之心”等字眼的檄文不同……
陳玄的這份奏折,有一個平實的名字——《涼州策》。
奏折里,沒有空洞的道德批判,只有一組組冰冷而灼熱的數(shù)字。
“……涼州新物‘土豆’,一畝可得三千斤,勝麥?zhǔn)蚴?。若推及天下,大盛將再無饑饉之憂……”
“……其高爐煉鐵之法,日產(chǎn)精鐵萬斤,質(zhì)地堅韌遠勝官鐵。以此鐵制甲,可擋刀兵;制器,可增農(nóng)利。此乃富國之基……”
“……其軍器監(jiān)所造‘火槍’,百步之內(nèi),可穿三層鐵甲,尋常兵士操練十日即可臨陣。若成建制,一旅之師可敵萬軍。此乃強兵之本……”
“……其書院不拘一格,所授‘格物’之學(xué),究天地萬物之理,上至星辰運轉(zhuǎn),下至草木榮枯,皆有法度可循?!?/p>
“此學(xué)非妖術(shù),乃是開啟民智、破除愚昧之利器?!?/p>
“臣以為,民智開,則國運昌……”
他將李思口中的“私分田畝”,寫成了“激勵農(nóng)桑,藏富于民”。
將“廢除跪禮”,寫成了“鑄我大盛風(fēng)骨,養(yǎng)我民族脊梁”。
在奏折的最后,陳玄如此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