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沒說完,江昭陽已經(jīng)挽起襯衫袖子,露出小麥色的小臂。
樹苗帶著潮濕的土腥味壓在他的肩頭。
草繩勒進皮肉的刺痛,讓他想起一年前抗洪搶險時,他跳入旋渦的水中打樁固堤壩的事。
那時虎口開裂,比這痛多了!
當最后一捆樹苗碼進車廂,月亮已經(jīng)爬上楊樹梢頭。
福田車的司機老趙扯著帆布篷的手忽然頓?。骸斑@捆沒扎緊!”
果然有條草繩松脫開來,枝條正從車廂縫隙往外探。
江昭陽三步并作兩步?jīng)_過去,解下皮帶就要捆扎。
“用這個!”老周扔來一捆麻繩。
月光下,江昭陽的手指在枝條間快速穿梭,打結(jié)的動作嫻熟得像個老把式。
老趙看得直咂舌:“江鎮(zhèn)長以前干過這個?”
“在大學那會兒,植樹節(jié)時,我參加了運苗,學會了捆麻繩。”江昭陽抹了把額角的汗,襯衫后背早已洇出一片深色水痕。
夜風掠過苗圃,帶著柳葉特有的清苦氣息。
兩輛卡車亮起大燈時,驚起了灌木叢里的夜梟。
兩輛車風馳電掣疾馳而去。
江昭陽鉆進桑塔納,后視鏡里映出他下巴上新冒的胡茬。
車隊碾過坑洼的鄉(xiāng)道,車廂里柳條沙沙作響。
經(jīng)過三岔口時,福田車突然一個急剎。
江昭陽猛打方向盤,桑塔納的輪胎在碎石路上擦出刺耳聲響。
他搖下車窗,聽見老趙在罵娘:“哪個缺德玩意在路中間堆石頭!”
月光照亮了路面,十幾塊建筑廢料橫亙在路中央。
江昭陽的后頸泛起涼意,這絕不是自然滾落的石塊。
他摸出手電筒跳下車,光束掃過路邊槐樹林時,隱約瞥見個黑影一閃而過。
“快走!”他壓低聲音催促。
兩個司機手忙腳亂地搬開石塊,江昭陽始終用手電照著樹林方向。
直到引擎重新轟鳴,他才發(fā)現(xiàn)掌心全是冷汗。
進入鎮(zhèn)口,二輛車沒有駛?cè)胝?,而是駛?cè)肓思Z庫的一個空著的倉庫里。
桑塔納也跟著進來,邱洪已在這兒等待。
當鎮(zhèn)上糧庫的銹蝕鐵門出現(xiàn)在視野中時,江昭陽看了眼儀表盤:21:47。
邱洪打著手電站在門衛(wèi)室屋檐下,身上落滿銀灰的月光。
兩輛車掉頭已經(jīng)緩緩倒進倉庫。
塵封的卷簾門拉起時,陳年的麥殼味混著霉味撲面而來。
江昭陽跟著走進倉庫,手電光束里漂浮著細密的塵埃。
墻角堆著印有“中儲糧”字樣的麻袋,最上層已經(jīng)結(jié)滿蛛網(wǎng)。
邱洪帶著的幾個工人卸車時格外小心,生怕驚醒梁上棲息的鴿子。
忽然“嘩啦”一聲,幾只灰影撲棱著從氣窗竄出,驚得邱洪差點摔了柳樹苗。
當最后一批樹苗碼放整齊,邱洪掏出串黃銅鑰匙。
最粗的那把鑰匙插進鎖孔時發(fā)出艱澀的摩擦聲,他不得不往鎖眼里吐了口唾沫。
“三保險的將軍鎖,”他得意地晃了晃手腕,“就算把鑰匙丟了,沒兩小時也撬不開?!?/p>
他親自鎖上了大門。
他對江昭陽道:“現(xiàn)在安全了,明天一早就會拖到堤壩上去,誤不了事?!?/p>
江昭陽望著倉庫外墻斑駁的標語——“深挖洞,廣積糧”,忽然想起父親講過糧庫地下還有防空洞。
月光穿過氣窗的鐵柵,在柳樹苗上投下細長的影子,像是無數(shù)等待破土的希望。
“要說還是你有辦法,”邱洪從煙盒拿出一根紅塔山,打火機的火苗照亮他眼角的皺紋,“我其實也在為你分憂,只是空急呀?!?/p>
“我去要苗,林業(yè)局那幫人還跟我打官腔,說什么‘指標凍結(jié)’……”
江昭陽擺擺手謝絕了香煙。
“你這一去,馬到成功啊,厲害,赤手空拳就弄來了兩車苗,堪比諸葛亮的借東風啊?!?/p>
江昭陽笑笑道:“只能說我們鎮(zhèn)上的運氣好,人家肯賒呀?!?/p>
“是場長老魏肯賒,也是苗圃的主任老周仗義。”江昭陽踢開腳邊的碎石,看著它滾進排水溝,“剛才搬苗時,他說柳樹苗就跟在野外玩的孩子似的,在苗圃里多待一天就多一分風險。”
“所以才這么快就弄來了。”
這話半真半假,但邱洪顯然接受了這個說法。
月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像是兩道守護的堤壩。
遠處街道小吃攤飄來熗鍋的蔥香,勾得他喉結(jié)滾動,胃部突然傳來劇烈的抽搐。
江昭陽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早已饑腸轆轆,原來他已兩餐沒有吃飯了。
江昭陽的胃里燃起一團火。
邱洪從自己的車里拿出了一袋小面包。
邱洪撕開小面包的包裝紙,塑料紙的窸窣聲才讓他驚覺。
“邱書記,你這是……你未卜先知?”江昭陽驚訝道。
江昭陽盯著印著“福滿多”字樣的塑料袋,面包屑正從邱洪指縫簌簌落下,空氣中彌漫著新鮮面包特有的香氣。
邱洪笑笑,“我來時路過小賣部,想著你這拼命三郎的性格,肯定又忘了吃飯,就給你備了點干糧。”
“知我者,邱書記也?!?/p>
邱洪見狀,又是一笑,“以后為你牽馬墜蹬者,我老邱是一個?!?/p>
“說真的,你的才能、機智和謀略,我望塵不及。”
“我算是明白了,有些東西是天生的,學不來的?!?/p>
“既然比不上,那就加入你的班底吧?!鼻窈樵捓飵е鴰追滞嫘Γ瑤追终J真。
說著,他馬上將面包袋遞了過來。
江昭陽接過,迫不及待地咬下了一口面包,那軟糯香甜的滋味瞬間在口腔中綻放。
他來不及細細咀嚼,便狼吞虎咽起來,顯然是餓極了。
邱洪見狀,連忙從車里又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開蓋子遞了過去。
江昭陽接過水,仰頭一飲而盡。
邱洪忽然用手背蹭了蹭了他一下:“吃相難看!”
“慢點,沒人和你搶?!?/p>
一袋小面包,在江昭陽風卷殘云般的攻勢下,幾乎是眨眼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盡皆入肚。
只留下一陣淡淡的面包香在空氣中徘徊。
林維泉的帕薩特就是在這時駛過糧庫大門的,車尾燈在拐彎處拖出猩紅的弧光。
江昭陽望著消失在夜色中的轎車。
他清楚看見后座閃動的手機藍光。
那是林維泉慣常的刷短視頻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