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停歇后的天空依舊被鉛灰色云層籠罩,潮濕的空氣里彌漫著泥土與河水混合的腥氣。
顏源站在堤壩上,渾身濕透的衣褲緊貼著身體,發(fā)絲上還滴著水,腳下的膠鞋早已沾滿厚重的淤泥。
聽到江昭陽的話,他先是一愣。
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閃過一絲意外,旋即仰頭哈哈一笑,笑聲爽朗卻難掩疲憊。
他的笑聲在風雨后的堤壩上回蕩,“你們還沒有吃中飯?好好!面包餅干管夠!”
話音未落,他已轉(zhuǎn)身朝著帳篷揮手,幾個渾身濕透的搶險隊員立刻小跑著送來整箱壓縮餅干及一些面包和礦泉水。
箱子表面還淌著渾濁的泥水。
江昭陽從箱子拿出面包,狼吞虎咽地咬了兩口,突然僵住了。
面粉發(fā)酵的酸澀混合著濃重的土腥味在口腔中散開,難以下咽。
他強迫自己艱難地吞咽。
他的視線不經(jīng)意間掠過不遠處歪斜的水位標尺。
那根飽經(jīng)風霜的標尺上,墨綠刻度在 7.2米處被厚厚的淤泥覆蓋,那是 1998年大洪水留下的深刻印記,承載著一代人刻骨銘心的記憶。
而此刻,泛黃的河水正裹挾著枯枝敗葉,不斷上漲。
河水貪婪地舔舐著標尺頂端,水面泛起的泡沫像極了巨獸呼出的腥臭氣息。
這一頭巨獸仿佛隨時都要沖破堤壩,吞噬一切。
水位還在緩慢攀升,標尺上的刻度每被淹沒一分,江昭陽的心就跟著懸高一分。
他盯著那道裂縫,渾濁的滲水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擴大,像極了一道正在被無形之手撕扯的傷口。
遠處的江面翻涌著濁浪,低沉的水聲里,仿佛夾雜著堤壩不堪重負的呻吟。
“顏鄉(xiāng)長,聽說你昨晚上就守在這里!”
顏源先是一愣,布滿血絲的眼睛閃過一絲意外,干裂的嘴唇動了動,仰頭哈哈一笑。
笑聲掠過渾濁的江面,驚起幾只盤旋的水鳥,尾音卻在胸腔里化作一陣劇烈咳嗽。
他伸手抹了把臉,分不清指縫間流淌的是雨水還是淚水,只將探水桿往堤壩上重重一戳:“再守幾小時,等洪峰徹底過境!我就休息。”
“你們的堤壩為何如此脆弱不堪?”江昭陽的聲音中滿是焦慮,眉頭緊緊皺起。
他走到堤壩邊緣,蹲下身子,仔細觀察著堤壩的狀況,“黏土心墻厚度不到三米?!?/p>
“防滲墻深度連設計標準的三分之一都達不到!”
說著,他突然將手中的半塊餅干捏得粉碎,碎屑如同雪花般從指縫簌簌落下,“你們加固堤壩用的還是九十年代分層碾壓法?”
“知不知道現(xiàn)在都推廣混凝土防滲墻技術了?”
“你以為我們不想用新工藝?”顏源的聲音里帶著深深的無奈。
他走到江昭陽身邊,望著洶涌的河水,眼神中滿是苦澀,“去年申請的修繕資金,最后到賬的只有杯水車薪的一點零頭?!?/p>
顏源蹲下身,用樹枝在泥地上畫出簡單的剖面圖。
泥漿順著他挽起的袖口往下淌,在手腕處凝成深褐色的泥痂,
他的聲音突然變得很輕,仿佛怕驚動堤壩下蟄伏的洪水,“連更換老化監(jiān)測設備的錢都不夠,只能把防浪墻修補得像個打滿補丁的舊棉襖。”
“唉!”顏源沉重嘆息一聲,“我上任以后,打的修繕加固報告一遞交上去,就......”
顏源的聲音戛然而止,喉結(jié)上下滾動。
遠處傳來喊叫聲,那是搶險隊在加固險段,可聽在耳中卻像是命運倒計時的滴答聲。
“就什么?”
“就石沉大海,再沒了下文?!?/p>
他望向堤壩下翻涌的濁浪,喉結(jié)艱難地滾動了一下。
顏源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我每天睜眼閉眼都在算,用最原始的辦法能撐多久?!?/p>
說著,他彎腰撿起一塊碎石狠狠砸向河面,驚起幾片渾濁的水花,“可洪水哪會跟你講道理?”
江昭陽的心里沉甸甸的。
他擔心地說:“洪水汛期還沒有過啊,我們這兒地處南方,汛期要持續(xù)到十月份?!?/p>
“一旦再來次山洪暴發(fā),上游水庫泄洪疊加山體滑坡,河水暴漲,這些臨時加固的沙袋和木樁......如何能抗得住?。俊?/p>
“那我也只能像剛才一樣以身去堵了。”顏源的語氣平靜得可怕,仿佛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或者.....”
“或者什么?”江昭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或者以身殉職,到死方休!”顏源道。
江昭陽一個激靈,渾身一震,打了一個冷戰(zhàn),“你不能這樣想。”
顏源笑笑,笑容中帶著釋然道:“作最好的努力,做最壞的打算?!?/p>
“縣里沒錢,跟我回市里?!苯殃柾蝗蛔プ∷鶝龅氖滞?,“我去找防指特批經(jīng)費,這種危堤根本撐不過下一輪洪峰?!?/p>
“即使能要到錢,也來不及修繕堤壩了?!鳖佋摧p輕抽回手,指尖殘留的涼意卻像烙鐵般燙在江昭陽心上,“一十七個自然村,二萬六千口人,離不開我。”
“下游三個村還有七百多留守老人婦女孩童,我未雨綢繆,上次轉(zhuǎn)移時王阿婆抱著門框說要和祖屋共存亡......”
顏源沾滿淤泥的睫毛下目光灼人。
他深吸一口氣,胸腔劇烈起伏著:“這次,我一定要將下游三個村完成搬遷!”
“就算扛,我也要把他們扛到安全地帶!”
江昭陽忽然想起一本書上曾說過的話:“守堤壩人的職業(yè)生涯,就是用血肉之軀與洪水賽跑?!?/p>
此刻的顏源就像一株扎根堤壩的老柳樹。
根系早已和這片土地的血脈相連。
他守護的不僅是堤壩,更是一方百姓的安危。
江昭陽還想說什么。
顏源岔開了話題,“你們回去吧,這兒不是你們的崗位?!?/p>
江昭陽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堤壩上潮濕的空氣堵住。
那些到嘴邊的勸阻又咽了回去。
他明白眼前人早已將自己釘死在這道生死防線,再多言語都成了蒼白的徒勞。
沉默良久,江昭陽伸手拍了拍顏源結(jié)著鹽霜的肩膀。
他的指尖觸碰到顏源瘦削而堅硬的肩胛骨,心里泛起酸澀的疼。
江昭陽點了點頭,自己確實也有許多事要辦。
萬鈞緯工作也很忙。
他與萬鈞緯向顏源做了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