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北軍城……”謝云景低聲重復(fù)著這個名字,每一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之力。他雙手撐在炕桌邊緣,身體微微前傾,目光再次掃過圖紙上那宏偉的藍圖。
“好!”他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激昂,“就叫鎮(zhèn)北軍城?!?/p>
這里,不再是流放者的絕望煉獄,而是他和沈桃桃聯(lián)手打造的北境雄關(guān)。
他再次看向沈桃桃,“過了十五,雪化,我們就建城!”
沈桃桃“咔嚓”咬了一口凍梨,腦子里卻開始琢磨起更具體的事。
“學(xué)校是有了,”她皺著眉,手指無意識地在圖紙上畫著圈,“可……誰來教呢?總不能真讓陸夫人,周瑩她們天天蹲在學(xué)堂里吧,她們還有自己的活兒呢。再說了,孩子們要學(xué)的東西多了去了,識字,算數(shù),道理……還有咱們這新城以后要用的各種本事……得請專門的先生?!?/p>
她抬起頭,看向?qū)γ娉聊闹x云景:“你看咱們上哪兒找先生去……有學(xué)識還得有耐心……”
謝云景的目光從圖紙上抬起,落在沈桃桃微蹙的眉頭上。他沉吟片刻,薄唇微啟,吐出兩個字:“張尋。”
“張尋?”沈桃桃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眼睛瞪得溜圓,“他當(dāng)先生?教識字算數(shù)?”
她腦子里瞬間閃過張尋那整天咋咋呼呼的臉,還有他那時不時蹦出來的不靠譜的話,讓他教孩子,那畫面太美不敢想。
“他能行?”沈桃桃一臉懷疑,“他……他懂文墨?”
謝云景看著沈桃桃那副“你在逗我”的表情,眸子里掠過笑意。他端起炕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張尋,是當(dāng)朝太傅張延齡的幼子?!?/p>
“噗!”沈桃桃一口梨水差點噴出來,她捂住嘴,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難以置信地看著謝云景,“太……太傅?那個……那個專門教皇帝讀書的……張老太傅?”
“嗯?!敝x云景放下茶杯,語氣平淡地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張老太傅,三朝元老,文壇泰斗,門生故吏遍天下。”
沈桃桃徹底懵了,腦子里嗡嗡作響。那個扛著大刀片子,跟個跳馬猴子似的張尋,是當(dāng)朝太傅的兒子?
這……這畫風(fēng)也太割裂了吧,她使勁晃了晃腦袋,試圖把張尋那張嬉笑的臉和“文壇泰斗幼子”這個身份重合起來……失敗,完全失敗。
“那……那他……”沈桃桃舌頭都有點打結(jié),“他怎么會跟著你,還叫你主子?還這么……這么……”她比劃了一下,實在找不到合適的詞來形容張尋那身跳脫的氣質(zhì)。
謝云景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深邃的墨眸里似乎有回憶浮動。
“他自小體弱多病,”謝云景的聲音低沉了幾分,“老太傅憐惜幼子,只想他多讀書以后謀個閑職,平安喜樂??伤粣墼姇话V迷兵書戰(zhàn)策,一心想做個大將軍?!?/p>
他頓了頓,唇角彎了一下,“小時候,他總纏著我,看我練武,看我讀兵書。有一次,他羨慕地對我說,他身子要是爭氣就好了,就能當(dāng)個保家衛(wèi)國的大將軍?!?/p>
謝云景的目光轉(zhuǎn)回沈桃桃臉上,帶著懷念的笑意:“那時我也年少輕狂。便隨口對他說:‘等我以后做了皇帝,就封你做大將軍?!?/p>
沈桃桃也跟著一笑,這是他倆能干出來的事。
“就這一句玩笑話,”謝云景的聲音平靜無波,卻帶著一種沉甸甸的分量,“他便記在了心里。從那以后,他不再叫我‘殿下’,只叫我‘主子’。他說,他認定了我這個主子,要跟著我,做我的大將軍?!?/p>
他頓了頓,眼底深處掠過復(fù)雜的情緒:“后來……我娘出事。我處境艱難,幾次三番遭人暗算投毒。是他不顧老太傅阻攔,執(zhí)意寸步不離地守著我。再后來……我流戍寧古塔,老太傅想把他留在京城,他直接跪在老太傅面前磕了三個頭,說‘忠孝難兩全,兒子不孝’,然后……便跟著我來了這苦寒之地?!?/p>
屋里突然安靜下來。
沈桃桃怔怔地看向窗外那個站崗的身影。她仿佛看到了那個體弱多病,卻倔強地捧著兵書的少年;看到了那個因為一句承諾,就固執(zhí)地改變稱呼認定了主子的少年;看到了那個在滔天巨變中,毅然舍棄榮華富貴,甘愿追隨主子流放苦寒,在一次次投毒暗殺中拼死守護的少年……
一句兒時的戲言,竟成了他一生的執(zhí)念和信仰。這份情義太重了,重得讓人心頭發(fā)酸,眼眶發(fā)熱。
“所以……”沈桃桃的聲音有些發(fā)澀,“他叫你主子,不是因為身份,是因為……他認定了你?”
“嗯?!敝x云景低低應(yīng)了一聲,目光重新落回圖紙上,仿佛剛才那段沉重的往事只是隨口一提。
沈桃桃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酸澀和震動。她看著圖紙上那個“學(xué)?!钡姆綁K,又看看謝云景沉靜的側(cè)臉,一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劃過腦海。
“謝云景,”她坐直身體,眼睛亮得驚人,“咱們別讓張尋去教小孩子識字了?!?/p>
謝云景抬眸看她,帶著一絲詢問。
“咱們給他建個……軍校?!鄙蛱姨业穆曇魩еd奮的顫抖,手指激動地在圖紙上重重一點。
“軍校?”謝云景微微蹙眉,“軍營不就行了,都是練兵之地?!?/p>
“不一樣,完全不一樣!”沈桃桃連連擺手,語速飛快,“軍營是訓(xùn)練士兵,是教他們怎么列隊,怎么砍人,怎么放箭,是讓他們變成合格的兵卒,是備戰(zhàn)和打仗?!?/p>
她深吸一口氣,眼神灼灼:“但軍校,那可是培養(yǎng)將軍的地方,是儲備將才的搖籃,從那里出來的人,是懂得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的?!?/p>
她越說越激動,干脆用手指蘸了點涼茶水,在炕桌空白的邊緣飛快地畫起來:“你看軍校得單獨建,就在軍營旁邊。但要分開,里面要設(shè)不同的‘科’,專門教不同的本事?!?/p>
“步兵科?!彼嬃藗€方塊,“教步卒怎么排兵布陣,包括平原,山地,巷戰(zhàn)各自都怎么打。還有怎么利用地形,配合弓弩結(jié)成鐵桶陣,怎么用長矛破騎兵?!?/p>
“騎兵科?!彼之嬃艘粋€方塊,“教怎么養(yǎng)馬馴馬,還有在馬背上射箭和用馬刀劈砍。長途奔襲和迂回包抄都適用于什么情況,沖擊敵陣時,是輕騎騷擾還是重騎破陣?!?/p>
“工兵科?!痹佼嬕粋€,“這就涉及到挖壕溝,筑營壘,架浮橋。還有核心器械制造,云梯,沖車,投石機,還有……設(shè)陷阱,開山路,后勤保障?!?/p>
“參謀科?!彼嬃俗詈笠粋€方塊,也是最激動的,“這個最厲害,教怎么看地圖分析敵情,制定作戰(zhàn)計劃和調(diào)兵遣將,計算糧草消耗,預(yù)測天氣影響。還包括如何發(fā)展間諜搞情報?!?/p>
她一口氣說完,手指因為激動都有些顫抖,“你想想,從這軍校里出來的,那還是普通的兵嗎?那是將,是帥,是能統(tǒng)領(lǐng)千軍萬馬的奇才。他們懂兵法謀略,懂技術(shù)人心,這樣的將領(lǐng)帶出來的兵,那戰(zhàn)斗力得翻多少倍?”
她目光灼灼地盯著謝云景:“張尋,他熟讀兵書,精通韜略。更難得的是,他跟著您,經(jīng)歷過真正的生死搏殺,見過最慘烈的戰(zhàn)場,也見過最骯臟的陰謀。實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他當(dāng)軍校的總教頭,再合適不過了。讓他去教那些有潛力的苗子,把他一身本事傳下去,這不比讓他去教小孩子寫‘天地玄黃’強百倍。這不就是圓了他的將軍夢嗎?”
謝云景靜靜地聽著。眼眸里映著沈桃桃那張因為激動而神采飛揚的小臉。她的話語如同連珠炮般砸進他心里,每一個字都帶著一種令人心動的沖擊力。
這想法太驚人了,也太誘人了。
他帶兵多年,深知一個優(yōu)秀將領(lǐng)的難得,那是天賦、經(jīng)驗、甚至運氣的結(jié)合。
可遇不可求。
可沈桃桃的“軍?!?,卻仿佛打開了一扇全新的大門,將那些虛無縹緲的“天賦”和“經(jīng)驗”,變成了可以傳授的“知識”。
在寧古塔這片苦寒之地,無數(shù)充滿潛力的面孔,在張尋這樣的“教頭”引領(lǐng)下,學(xué)習(xí)著最先進的戰(zhàn)術(shù),最精妙的謀略和技術(shù)。然后從這里走出去,成為未來橫掃北境的將星。
這才是一個國家真正的根基和未來。
“軍校,”他深吸一口氣,“建!”
“張尋?!彼偷剞D(zhuǎn)頭,朝著門外沉聲喝道,“進來?!?/p>
門簾“唰”地被掀開。張尋的頭探了進來:“主子,您叫我?”
剛才屋里的話,他站在門外,聽得一清二楚。每一個字都像重錘砸在他心上,震得他渾身發(fā)麻眼眶發(fā)熱。
謝云景的目光射向他,聲音沉穩(wěn)有力,“沈姑娘的話,你都聽見了。這軍??偨填^,你當(dāng)不當(dāng)?”
張尋渾身一顫,下意識地挺直了腰板,如同標槍。那張平日里總嬉笑著的臉,此刻漲得通紅,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直接單膝跪地,膝蓋重重砸在冰冷的地上。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他抬起頭,聲音里是從未有過的決絕和力量:“當(dāng)!”
“我張尋誓死效忠主子。誓死帶好軍校,給主子帶出一支橫掃天下的將帥之師?!?/p>
擲地有聲。
一個屬于寒門將帥的時代,即將在這雪窩子里,拉開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