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凜約的地方是一家大排檔。
塑料棚被晚風(fēng)掀得簌簌響,不到八點的大排檔幾乎快坐滿了,聊天聲、劃拳聲混著啤酒瓶碰撞的脆響,連空氣里都飄著孜然和蒜蓉的香。
賀凜把菜單遞給施問棠,讓她點。
施問棠看了眼菜單,除了一些葷菜素菜的烤串外,其他就是涼菜了。
她看向不遠(yuǎn)處的烤架旁,老板正顛著手里的肉串,鐵架子上的肉塊被炭火烤的油亮亮的,“滋啦”一聲就蹦出顆油星子,濺在炭火上化作一縷白煙,緊接著,老板騰出一只手,拿起個玻璃罐,手腕一揚,燒烤料就簌簌落在肉串上。
施問棠突然想起了馮杰,他之前在她隔壁開烤串店,為了掙錢往烤串上加罌粟殼的事。
雖然她知道不是每個人都像馮杰那樣不擇手段、喪心病狂,但是那事像根刺扎在她心里,再聞著烤串的香味,總覺得不踏實。
“我要一盤鹽水毛豆,其他的你點吧?!笔﹩柼陌巡藛瓮R凜跟前推了推,又補了句:“我不怎么餓,你別點太多了。”
賀凜又加了兩盤涼菜、二十串羊肉串和十串素菜,以及四瓶冰啤酒。
“別!”施問棠趕緊擺手,“我們倆都是開車來的,怎么能喝酒?”
賀凜挑了挑眉,滿不在乎道:“啤酒度數(shù)低,喝多少也醉不了。”
“那也不行!”施問棠態(tài)度很堅決,“酒駕無小事!不管喝多少,沾了酒就不能碰方向盤。”
看著施問棠一臉較真的模樣,賀凜忽然笑了,“行,聽你的,喝完了我就在車?yán)餃惡弦煌?,絕對不開車?!?/p>
施問棠一聽,就知道賀凜是鐵了心要喝了,她再阻攔也沒用。
心里想著,實在不行,等會兒她開車送賀凜回他的住處,或者讓他就近找個酒店住一晚。
啤酒最先被送上來,賀凜拿起一瓶啤酒,也沒要開瓶器,直接湊到嘴邊,牙齒咬住瓶蓋邊緣,“咔”的一聲,瓶蓋就掉在了桌上。
淡黃色的液體倒進(jìn)一次性塑料杯子里,泛起細(xì)密的泡沫,賀凜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忽然開口:“表姥姥是哪里人?”
“……京都人?!?/p>
施問棠要了一壺白開水,把桌上的空碗和筷子都細(xì)細(xì)燙了兩遍,才放在她和賀凜面前。
賀凜看著她動作慢且認(rèn)真的做著這樣瑣碎的事,又問:“表姥姥就你一個女兒?”
他指尖在一次性杯子上慢慢畫著圈,眼神里藏著點施問棠看不懂的東西。
施問棠抬眼道:“我還有個妹妹?!?/p>
賀凜身體往前傾了傾,“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施問棠眨眨眼,賀凜是什么性子,她多多少少還是了解一些的,他話本就不多,每次兩人見面,聊的最多的就是關(guān)于他那食品廠的事,再者就是睿睿了,旁的事他很少過問也不感興趣,可現(xiàn)在,他怎么對她家的人和事這么感興趣?
再聯(lián)想到下午賀凜的奇怪和反常,她越想越不對勁,她不動聲色道:“她叫施芷茵?!?/p>
聽到這個名字,賀凜臉上沒有露出半分意外,仿佛早有預(yù)料,但他的手卻先一步泄了態(tài)——無意識地收緊,將那只裝著小半杯啤酒的一次性塑料杯攥得變了形。
酒液順著指縫往下淌,滴在了桌子上,他卻渾然未覺。
施問棠心里的疑惑又重了幾分,她試探性地開口問:“賀凜,你……認(rèn)識我媽和我妹妹?”
話問出口時,她緊緊盯著賀凜的臉,生怕錯過一絲表情。
賀凜這才像是從怔愣中回過神,他緩緩松開那只被捏得變了形的塑料杯,杯壁皺成一團(tuán),剩下的啤酒早就淌得差不多了。
他沒有直接回答施問棠的問題,只是拿起桌上的紙巾擦了擦手,近似低語地說道:“我媽是跳窗自殺的,你知道吧!”
施問棠擰下眉,“嗯”了一聲。
賀凜直接拿起桌上的啤酒瓶湊到嘴邊,仰頭一口氣灌下去大半瓶,喉結(jié)滾動的頻率越來越快,而后猛地放下瓶子,伸手粗粗的抹了把嘴角的酒漬。
喘勻那口氣時,賀凜的眼睛已經(jīng)紅了,他沉默了幾秒鐘,才啞著嗓子開口:“那你知道她為什么會跳窗自殺嗎?”
施問棠愣了愣,她以為賀凜媽媽的悲劇,是因為她無法接受賀東興出軌,可看賀凜這模樣,顯然還有更深的隱情。
賀凜的手指死死扣著啤酒瓶身,酒氣混著喉間壓了二十多年的恨意涌上來,聲音也跟著發(fā)顫,“得知賀東興出軌后,我媽整天以淚洗面,別說吃飯了,連水都不怎么喝,半個月不到,她整個人就瘦成了皮包骨,不管她怎么哀求,賀東興就是鐵了心要離婚,他說他愛那個女人!”
“愛她有朝氣!有活力!滿腦子想法!”賀凜嗤笑了一聲,笑聲里全是涼意,“他說我媽,就像杯一成不變的溫水?!?/p>
他頓了頓,指尖在啤酒瓶壁上狠狠劃了下,劃出一道水痕,“連點波瀾和新意都沒有!他早就膩了!”
“我媽不同意離婚,他直接收拾東西搬出去,跟那女人住到了一起?!?/p>
“后來他又回來過幾次,每次進(jìn)門,多余的話沒有,張口閉口,全是跟我媽說離婚的事,他還跟我媽說,那個女人懷孕了,他必須得娶她?!?/p>
“我媽當(dāng)時就哭了,拉著他的手問小凜怎么辦?”賀凜的喉結(jié)劇烈滾動著,眼底的紅也越來越深,“他說等離婚了,我可以跟著我媽過,然后就甩開我媽的手走了,連回頭看我一眼都沒有?!?/p>
“再后來,那個女人的媽找過來了,她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說要跟我媽談?wù)劊覌尞?dāng)時臉都白了,卻還是強撐著,把我往房間里推,讓我別出來,我躲在門后面,聽到那個女人的媽用我威脅我媽,說我媽要是為了我好,除了離婚,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
“那個女人的媽走后,我媽抱著我,哭得渾身都在抖,那天晚上,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睡不著,我感覺到我媽也沒睡,她就躺在我旁邊,直愣愣地看著我?!?/p>
賀凜的聲音突然軟了下來,帶著酒氣的哽咽像斷了線的珠子,砸在空氣里,“后來她輕輕掀開被子下了床,走到門邊又走回來,坐在床邊,伸手摸了摸我的頭,還湊過來親了親我的額頭,她的眼淚滴在我臉上,有些涼,我沒敢睜眼?!?/p>
賀凜的聲音突然卡住,像是有什么東西堵在喉嚨里,“她走出去后,我心里慌得厲害,也悄悄下了床,跟著往客廳走?!?/p>
“那晚的月亮特別亮,沒開燈我也能看到我媽站在陽臺上,背對著我一動不動?!彼穆曇纛澋脜柡?,每一個字都裹著撕心裂肺的疼,“突然她推開玻璃窗,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看到她像片落葉似的,往下飛去。”
“‘砰’——那一聲,特別響?!辟R凜的眼淚終于掉下來,大顆大顆的往下砸,“我家住在七樓……”
他抬手抹了把臉,卻怎么也擦不干不斷涌出的淚,聲音抖得不成樣子,“那么高……她該多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