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圍的喧鬧像被按下了消音鍵,突然變得一片死寂,壓得施問棠胸口發(fā)悶。
對于一個七歲的孩童來說,親眼看到最親的人以這樣慘烈的方式死去,哪里只是留下心理陰影那么簡單?
那分明是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地扎進還沒長結(jié)實的心臟里,往后漫長的人生里,每一個呼吸都會帶著這道傷口的隱痛,成了一道永遠跨不過去的坎。
施問棠張了張嘴,想說點什么,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任何安慰的話語,在這樣的傷痛面前,都顯得那么的蒼白無力。
這時,賀凜用啞得厲害的嗓子問:“我……能抽支煙嗎?”
施問棠點點頭。
賀凜從口袋里摸出一盒煙,抽出一支夾在指間。
他其實是個壞孩子,以前抽煙喝酒、染發(fā)逃課、飆車斗毆……叛逆事做盡,就是為了給賀東興添堵,看著賀東興氣急敗壞的臉,他心里才掠過一絲病態(tài)的快感。
只是這些,他從不在施問棠跟前表現(xiàn)出來。
打火機按了兩次才打著火,賀凜一口一口的吸著,夾著煙的手指微微發(fā)顫,煙圈一縷縷飄出來,混著夜里的風(fēng)散開。
一支煙,賀凜抽的很快,沒一會兒就到了煙尾,他捻滅煙蒂,扔進旁邊的垃圾桶里。
這時服務(wù)員端著托盤過來,涼菜和烤串擺了滿桌,施問棠找服務(wù)員要了瓶礦泉水,擰開蓋子往白開水里兌了些,晃了晃杯子放到賀凜跟前,“你喝點水。”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細碎的暖意,像縷融在冷水里的光,暈著淺淡的圈,游到賀凜的耳邊。
賀凜的指尖動了動,端起來喝了一口,溫水滑過喉嚨時,剛才抽煙留下的干澀和嗆意都淡了些,像被一層軟乎乎的云輕輕裹住,連帶著心里的戾氣和仇恨都跟著散了點。
他喉結(jié)動了動,目光沉沉落向施問棠,“這些年來……我一直都在想著如何給我媽報仇,哪怕是同歸于盡,我也不能讓害死我媽的人好過?!?/p>
他頓了頓,“可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仇人是……我家人的家人?!弊詈髱讉€字,幾乎是咬著牙吐出來,又很快泄了氣,只剩濃重的無力感,他抬手抹了把臉,指縫里漏出來的聲音滿是崩潰的哽咽,“我不知道要怎么辦,你告訴我,我該怎么辦?”
一個不敢置信的猜測像突然炸響的驚雷,在施問棠的心頭轟然炸開,讓她連呼吸都頓了半拍,只覺得荒謬又心慌:“你是說,你媽的死,和我媽、和我妹妹有關(guān)?”
“這、這怎么可能?”施問棠猛地起身,屁股下的凳子在地上劃出刺啦一聲響,她用力搖頭,指尖都在發(fā)顫,反復(fù)呢喃,聲音發(fā)飄,眼里滿是混亂與抗拒,“她們……她們怎么會做這樣的事?這怎么可能啊!”
看到施問棠這副模樣,賀凜心底的悔意瞬間涌上來——他不該把這事說出來。
“對不起,我……”賀凜站起身,下意識伸出手去,可手剛伸到半空,施問棠卻猛地往后退了半步,硬生生避開了他的觸碰。
賀凜僵在那里。
施問棠的反應(yīng)讓他恐慌。
空氣似乎瞬間凝固了,施問棠閉了閉眼,長睫劇烈地顫了顫,像被風(fēng)吹得發(fā)抖的蝶翼,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睜開眼,深吸一口氣:“你和你媽才是受害者,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
她頓了頓,努力平復(fù)著自已的情緒,“我剛才失態(tài)了……這對我來說,實在太突然了,我需要時間,我得去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我也想聽聽我媽和我妹妹怎么說,你給我點時間,好嗎?”
她才認回親生父母沒多長時間,又多了一個妹妹,她人生的缺憾被慢慢填補上了,可現(xiàn)在賀凜告訴她,她媽逼死了他媽,她妹妹是插足他家的小三,賀凜家的所有悲劇都是她媽和她妹妹造成的,一想到這,施問棠就覺得渾身發(fā)冷,根本難以接受。
她媽明明是那么溫和的人,說話總帶著笑意,怎么會是那樣高高在上、仗勢欺人的姿態(tài)?
她妹妹是老師,學(xué)識淵博,三觀正,怎么會知三當三,把禮義廉恥拋得一干二凈?
如果這一切都是真的,她都不知道,她以后該如何面對她們?
如何面對賀凜?
百年之后,又如何面對九泉之下的靳語、大姑和爺爺奶奶?
賀凜喉間的慌像漲潮的水,一波波往上涌,“好,我給你時間,多久都行……”
他什么都不怕,唯獨怕,施問棠以后會和他形同陌路,怕她從他的生活中徹底抽離,怕以后再也不能在同一張飯桌上吃年夜飯,怕某天在街上撞見,她眼里只??蜌獾哪吧B停頓都覺得多余。
這念頭剛冒出來,賀凜就攥緊了手,像是要抓住點什么,他的聲音帶著自已都沒察覺到的急切,“不管如何,在我心里,你還是你,從來都沒有變過,也不會變!”
施問棠淡淡一笑,那笑意很輕,只在唇邊停留了一瞬,像風(fēng)吹過水面的漣漪,沒等賀凜看清就散了,“我知道了?!?/p>
她開口,聲音聽不出太多的情緒,“我先走了,你也早點回去休息吧。”
賀凜看著施問棠,一動不動,她與他之間不過一臂的距離,可他卻覺得遙不可及,比以前隔著山南水北還要遠。
他眼睜睜地看著施問棠轉(zhuǎn)身,頭也不回的走了。
而他們之間的距離,也越來越遠,越來越遠……直至她鉆進停在路邊的車里,徹底從他的視線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