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wèi)東君心如死灰地閉上了眼睛,等待著被踢出夢境。
一息;
兩息……
沒有任何反應。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眼前的一切沒有任何變化。
劫后余生是一種什么感覺?
衛(wèi)東君形容不出來。
她只知道,心臟又開始跳了,血又開始流了。
看來項琰和素枝的主仆關系,比她想象中的還要好,好到素枝在項琰面前,不用自稱奴婢。
而要做到這一點,除了兩人相處的時間夠久以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
素枝對項琰一切行為的理解、包容和支持。
于是,衛(wèi)東君認真回答道:“……我不攔你,也攔不住,小姐想做什么,就去做吧?!?/p>
項琰看著她,嘴角牽出一抹苦笑。
“我這輩子出格的事情做得太多了,逃婚,離家出走,出府單過……也不差私奔這么一件?!?/p>
她要私奔?
和誰?
許盡歡嗎?
衛(wèi)東君第一個反應是——
我的個娘啊,項夫人真是個牛、逼閃閃的人物啊,連私奔都敢……吾輩之楷模!
第二個反應是——
她在京城好端端的,為什么要私奔?出了什么事?
衛(wèi)東君心里如沸反盈天,但臉上卻不顯分毫。
“不管小姐是私奔,還是別的,我這輩子反正就跟定小姐了?!?/p>
項琰聽完這話,臉上沒有半分喜悅,反而低低地嘆了一口氣。
這口氣,嘆得千回百轉,就算衛(wèi)東君對眼下的局勢一無所知,卻也能清楚地感知到,項琰身上的氣壓,是往下沉的。
她,不開心。
這時,外頭傳來一個男聲。
“小姐,許府到了?!?/p>
許府?
項琰想要私奔的人,果然是許盡歡!
衛(wèi)東君等馬車停穩(wěn)后,率先跳下車,然后轉過身,小心翼翼地扶項琰走出馬車。
她不敢不小心。
項琰是一個警覺性非常高的人。
即便這個夢是她醉酒后做的,但只要衛(wèi)東君做出一點不符合素枝這個婢女的行言,項琰就立刻能察覺到。
衛(wèi)東君匆匆朝駕車的車夫看過去。
她要找到寧方生。
在這樣一個強大的人的夢境中,除了小心翼翼外,同伴也是助力。
車夫穩(wěn)穩(wěn)地坐在馬車上,沒有回頭,夜色中,只能隱約看到他的一個背影。
連個正臉都不露……
應該不是寧方生。
這時,項琰已經(jīng)拎起衣角,順著臺階往上走。
衛(wèi)東君收回思緒,快步走到她面前:“小姐別急,我來敲門?!?/p>
銅環(huán)敲了幾下,厚重的朱門吱呀一聲打開。
門里探出一張臉。
這張臉有些圓,唇有些厚,一雙眼睛黑沉沉的,很是渾濁,一看就是上了年紀。
看到門外的兩人,他微微一愣,似乎有些驚詫。
“羅叔,許盡歡呢?”
原來,這人就是許盡歡嘴里的羅叔啊。
衛(wèi)東君不由多看了羅叔幾眼。
如果她沒有記錯的話,許盡歡七歲以后,就由這個羅叔撫養(yǎng)長大。
最后也是這個羅叔,陪著許盡歡一道躍入火海。
主仆二人同生共死,這是怎樣的情深意重啊。
然而,此刻的羅叔臉上露出了一點為難的神色。
“他……”
“我知道他在哪里,你把門打開?!?/p>
羅叔打開門。
項琰走進去,接過羅叔手上的燈籠,“這個時候,他一定在后花園?!?/p>
羅叔渾濁的眼神,似乎亮了一點,嘴里喃喃:“……還是你最懂他。”
項琰一只腳本來都已經(jīng)邁開了,但一聽到這話,那只腳又收回來。
羅叔的身子微微一僵。
項琰看了羅叔一眼,移開目光,扔下一句“他也懂我”,便自顧自往前走。
羅叔的臉上,露出了和衛(wèi)東君一模一樣的,劫后余生的表情。
這表情快得一閃而過,若不是有心留意,誰也察覺不到。
但衛(wèi)東君有心了,也留意了。
她迅速地抬起手,將碎發(fā)別在耳后,順勢摸了下耳朵。
羅叔的眼中,閃過微不可察的一點笑意。
他也迅速抬起手,摸了下耳朵。
我找到你了,寧方生。
你落在了許盡歡的忠仆,羅叔身上。
衛(wèi)東君強忍住心中的喜悅,跨過門檻,匆匆去追趕前方的項琰。
……
初冬的夜,一輪上弦月掛在半空,照著這寂寂人間。
水邊。
臨岸。
兩張?zhí)梢巍?/p>
一張小幾。
小幾邊放著幾壇酒。
有人坐在其中的一張?zhí)梢卫?,晃晃悠悠?/p>
聽到身后有動靜,那人探出頭,往后看。
正是許盡歡。
在看到項琰拎著燈籠走來的時候,許盡歡嘴角慢慢揚起了笑,那笑就像波紋一樣,越漾越大,最后化作朗朗一聲大笑。
“項琰,我料到你會來。”
項琰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把燈籠遞到素枝的手上,然后走過去,一掀衣衫,在另一張?zhí)梢紊献隆?/p>
他倒酒。
她接過。
兩人對視一眼,什么話也沒有說,便一飲而盡。
緊接著,還是倒酒,還是喝酒,還是無話。
衛(wèi)東君站在兩人的身后,看呆了。
要什么樣的處境,讓兩個最懂對方的人,這樣一杯接著一杯地喝悶酒?
還有。
夢里,這個臨岸的水榭,和現(xiàn)實中項琰后花園的那個水榭,幾乎一模一樣。
兩張搖椅,一張小幾,甚至連宮燈的樣子,也分毫不差。
這是項琰在夢境里的想象?
還是說……
他們本來就有一模一樣的,一片屬于他們的地方?
身旁有陰影落下來,衛(wèi)東君這才發(fā)現(xiàn),寧方生悄無聲息地站在了她的邊上,垂手而立。
怕節(jié)外生枝,衛(wèi)東君沒有抬眼去看他,目光仍盯著水榭里的兩人。
夜風吹起兩人的頭發(fā),衣角,還有那些藏在酒中,藏在對視目光中的……
秘密!
衛(wèi)東君心說:我現(xiàn)在要做的,就是要耐心地等著這些秘密,一一浮出水面。
……
兩壇酒見底,項琰變戲法似的從身上拿出了六根木棍,放在小幾上。
許盡歡:“魯班六通鎖?”
項琰:“玩過?”
許盡歡:“沒有?!?/p>
項琰:“我教你玩一把?”
許盡歡沒有急著說好,也沒有急著說不好,而是目光深深地看著項琰。
項琰迎著他的目光,“這是我熬了三個大夜,才做出來的,但這三個大夜不是最近熬的,而是很久以前?!?/p>
許盡歡輕聲問:“很久是有多久?”
“我從朱家回來,你在雨中等我,我問你為什么等我,你說,走的時候沒去送你,回來總要迎一迎?!?/p>
項琰輕聲回答:“就是那個時候,我起的念頭。”
許盡歡捏著酒盅的手,微微一抖。
酒,灑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