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還是那個院子。
但書房里的擺設,卻早已不是從前的擺設。
唯一眼熟的,是老侯爺生前的佩刀,掛在墻角上。
記憶中,老侯爺總是將書房弄得亂七八糟,需要他跟在后面一點一點收拾。
而此刻的書房……
吳酸看了眼坐在對面的陳漠北,心說這書房就和他的人一樣,干凈歸干凈,卻也處處透著一絲淡漠。
這時,劉恕己把食盒里的東西,一樣一樣擺上桌。
吳酸的目光,被桌上的那盤干切牛肉吸引住。
從前老侯爺喝酒,只要一盤過油花生做下酒菜。
有一回,小廚房送了一盤干切牛肉過來,給老侯爺當下酒菜,他就吃了一筷子。
最后酒喝完了,老侯爺指著那盤牛肉說:福寶啊,替我吃了。
他從來沒有吃過牛肉,高興壞了,把牛肉裝進油紙包,半夜躲在被窩里偷偷吃。
牛肉太香了,他吃了一片又一片,不知不覺就把一盤牛肉吃完了。
結果,胃疼了整整一夜。
翌日,老侯爺見他蔫得不行,就問怎么了。
他實話實說后,老侯爺拍拍他的腦袋:福寶,咱們做人,不能吃太飽,做事,也不能把事做絕。
這話,他一直記到現在。
從那以后,他吃飯吃到七分,就放下筷子;做事做到八分,留兩分余地。
吳酸想著自己這一天一夜的遭遇,悲從中來。
老侯爺啊,我留兩分余地給別人,為什么別人卻從未留半分余地給我呢?
“吳大人,這第一杯酒,咱們干了?!?/p>
吳酸的思緒被拉回來。
這時,他才發(fā)現面前的陳漠北,沖他端起了酒盅。
吳酸藏下所有心事,也舉起了酒盅,“這第一杯酒,敬老侯爺,若沒有老侯爺,吳酸還是從前那個福寶?!?/p>
肉眼可見的,陳漠北端著酒盅的手,微微一抖。
吳酸瞧見了,也只當沒有瞧見,自顧自的往下說。
“那年貴人一眼相中了我,向老侯爺要我,老侯爺沒有立刻應下,而是等貴人離開后,把我叫到了跟兒前。
老侯爺把話說得很明白,留在侯府,我頂天了就是個大管家;跟著貴人,可能會吃些苦頭,但前程不可估量。
我不明白,下人的生死都在主子手里,老侯爺想留就留,想送就送,為什么還要問我?
老侯爺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說,沒有這一位,將來也會有另一位,愿與不愿,得你自己心甘?!?/p>
話到這里,陳漠北已經沒有辦法再淡淡略過了:“吳大人有什么話,便直說吧。”
“也沒什么大事,就是想著老侯爺對福寶的恩情,有些話,不吐不快?!?/p>
“吳大人請說?!?/p>
“我今日從角門進,一路往里,瞧不見幾個人,這府里冷清的跟什么似的。
想當初老侯爺在的時候,侯府車水馬龍,賓客絡繹不絕,一派蒸蒸日上,欣欣向榮?!?/p>
吳酸溫聲道:“侯爺啊,有的時候明哲并不保身,再這么不偏不倚地走下去,這四九城很快就沒有陳家的容身之處了?!?/p>
陳漠北皺眉道:“吳大人是來勸我站隊的?”
勸他站隊?
吳酸搖了搖頭。
“我第一次見你,你十歲出頭的樣子,往老侯爺身旁一站,何等的氣宇軒昂,活生生一副少年英雄的模樣,我瞧了,只有狠狠羨慕的份?!?/p>
陳漠北聽他說起過往,神色似乎有些不悅。
“那都是過去的事了?!?/p>
“侯爺,在你那里能過去,在我這里過不去?!眳撬嵋荒樛锵У乜粗惸?。
現在坐在他面前的人,青衫落拓,臉上無波無瀾,眼中死氣沉沉,哪還有半分從前的樣子。
他不該是這個樣子的。
侯府也不該是如今的模樣。
有時候他在街上巡邏,遠遠瞧著陳漠北一個人騎在馬上,身邊連個跟隨的人都沒有,像個孤魂野鬼似的,他就覺得自己愧對老侯爺。
“虎父無犬子,侯爺啊,老侯爺留下這份偌大的家業(yè),你得牢牢守住??!”
話已說盡,吳酸把酒盅一扔,便起身往外走。
他做事從來有分寸,寧可閉口看戲,絕不開口渡人。
但眼前這一位,哪怕他自己已經走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也要厚著臉皮勸上一勸。
沒有別的原因。
老侯爺說的,做事要留兩分余地。
他吳酸此生的最后兩分余地,必須留給陳家,也必須留給陳漠北。
這是他欠老侯爺的。
也是他欠陳漠北的。
偏偏陳漠北聽完他這番話,沒有任何動靜,也不曾出聲讓他停步,吳酸甚至能察覺到,他連屁股都沒有挪動一下。
罷罷罷。
吳酸走到門口,突然頓下腳步,目光冷然地看向守在門邊的劉恕己。
“這三日,你家侯爺在宮里當差的時候,務必要小心,城門一定守住。若守得住,侯府以后,定有轉機。”
一字一句如同裂雷一般。
劉恕己聽得手腳冰涼,目光下意識的去看陳漠北。
陳漠北愣住,心中驚悸到了極點。
四九城里的風吹草動,有兩個衙門的人會第一時間收到消息。
一個是錦衣衛(wèi)。
另一個就是五城。
吳酸特意跑這一趟,提醒他這一句,看來何娟方暗下的動作,五城已經留意到了。
那么,何娟方拉攏他,用兩個孩子的性命威脅他的事情……五城是不是也知道了?
“老爺?”
陳漠北不動聲色地收斂起臉上的震驚,吩咐劉恕己道:“替我送送吳大人?!?/p>
哎啊!
吳大人已經把話提醒到這個份上了,我一個下人送算是怎么回事啊,得老爺親自出面,順勢再打聽一下,然后道聲謝啊。
劉恕己見陳漠北站著不動,一跺腳,趕緊追出去。
“吳大人,吳大人……”
吳大人沖身后的劉恕己擺擺手,頭也不回地走出院子,走進夜色里。
他徑直走到角門,翻身上馬,最后看了一眼陳府,一抽馬鞭,疾馳而去。
夜風拂面,冷得他一哆嗦。
吳酸這才意識到,冬天真正的來了。
他突然想到,自己到貴人身邊的時候,正值夏日。
書房的小幾上擺著一盤山楂棗泥糕,貴人捻起一塊,放在手中看了看,對他說:從今往后,你姓吳,單名一個酸字。
他有些疑惑地抬起頭,心說酸這個字,不怎么好聽呢。
貴人瞧出了他的心思,淡淡道:酸入肝,心可安。你長了一顆七竅玲瓏心,這是好事,心太過活絡,這又是壞事。
他七歲的年紀,還聽不懂這話里藏著的意思,卻直覺的知道,貴人這是在敲打他。
夜里,他躺在陌生的床上,一遍一遍問自己,怎么才能讓自己的心看上去,既玲瓏又不活絡呢。
他用在貴人身邊的十年時間,找到了答案。
答案只有四個字:謹小慎微!
所以這一生,他都用這四個字在做人做事,沒出過什么差池。
直到昨天何娟方的幾句話,讓他突然明白了——
人要活下去,光靠謹小慎微是不夠的,有的時候還得壯士斷腕,還得破釜沉舟,甚至背水一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