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琰閉上眼。
眼前再一次浮現(xiàn)出,她最后一次見許盡歡的場景。
“當他承認自己是那個倭寇的孩子后,我不管不顧的去找他,我甚至連私奔這個法子都想出來了,他還是沒有跟我走。”
寧方生迅速把目光挪向衛(wèi)東君,不想衛(wèi)東君也正向他看過來。
對上了。
夢境果然是真的。
項琰:“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知道,他必死無疑,而我必須自救。”
她用了“自救”兩個字,把所有人都驚一跳。
這世上,活不下去的人,才要自救。
項琰深吸一口氣,緩緩睜開眼睛,“你們想知道,我是怎么自救的嗎?”
寧方生:“怎么自救的?”
項琰突然笑了。
“我給自己準備了一碗毒藥,一根麻繩,一封遺書,然后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三天三夜。”
毒藥?
麻繩?
遺書?
屋里四人的臉色,都變了。
項琰見四人的臉上都是驚色,不由自嘲一笑。
“沒有人知道,當那場大火在我眼前燒起的時候,有過無數(shù)次,我想沖進火里,和他一起死的念頭。
我之所以忍住,是因為他許盡歡在世人的眼里,是通敵叛國的罪人。
而我姓項。
項氏一族幾百號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不能因為我的一時沖動,毀于我手里。
可跟著許盡歡一道去死的念頭,如影隨形。
他不在了,我一個人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不如一起走了算了。
我害怕這樣的念頭,可又控制不住這念頭的滋長,于是,我咬咬牙,為自己準備了毒藥、麻繩和遺書。
我是這樣想的,如果我沒有闖過這一劫,那么死對我來說,也是一種解脫。”
寧方生看著面前的項琰,不由放柔聲音:“那碗毒藥,后來你端起來了嗎?”
“端起來了,就在許盡歡死的當天夜里?!?p>當她回憶起他們第一次相識的瞬間,淚如雨下,心痛如裂。
于是,她端起了那碗毒藥。
正要往嘴里送的時候,她耳邊聽到兩個字——琰兒。
“琰兒”是她的小名,爹娘小時候常常這么叫她,后來稍大一點,他們就喚她“阿琰”。
這一瞬間,她突然意識到,如果自己死了,那么爹娘就是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他們受不住的。
所以,她不能死!
項琰眼里慢慢生出些凄涼。
“一旦確定了自己不能死,那么為許盡歡殉情的念頭,便徹底斬斷了。
于是我就把那碗毒藥潑在了地上,把那根麻繩剪了,遺書燒毀,然后躺在床上,靜靜想一個問題:我一個人要怎么活下去?”
想了整整三天的時間,她都想不到自己要怎么活下去。
事實上,她只要一想到許盡歡已經(jīng)不在這個人世間了,眼淚就止不住的流。
那三天,白天黑夜都特別的長,時間好像靜止了一樣,天地間也好像只剩下她一個人。
她把這一生的眼淚,都在那三天流完了。
當她再流不出一滴眼淚的時候,她突然餓了,肚子咕嚕咕嚕地叫。
“于是,我打開門,走出了那間房,對著素枝說:我想吃東西,你去給我弄點吃的來。”
項琰眼里的凄涼一點點淡去,有光從眼里透出來。
“我記得很清楚,素枝給我端了一碗清粥,幾碟小菜。
粥很燙,熬的薄薄的,從喉嚨里一直燙到我的胃里,胃一下子變得暖和起來。
緊接著,手和腳也開始暖和,好像原本僵住的血液,又重新奔涌起來。
這個時候,我突然明白了——
人要活下去,是不需要去預想的,就像餓了吃飯,困了睡覺一樣,只要聽從自己內(nèi)心的想法,就能活下去?!?p>沒有人接話。
都沉默著。
那三天的煎熬,項琰講得云淡風輕,眉眼間一點痛苦都沒有。
可所有人都從她的話里,聽出了云淡風輕下面掩藏的四個字——痛徹心扉。
這時,只聽項琰又接著往下說道:
“我雖然活了下來,可做什么事都沒有力氣,精神也集中不起來,我甚至拿不起我的銼刀。
我走路是飄的,眼睛是虛的,常常一個人在軟榻上一歪,就是半天的時間,很快我就病了?!?p>這場病來勢洶洶,她燒得昏天黑地,分不清什么時候是白天,什么時候是晚上。
素枝嚇死了,叫來了爹娘。
爹娘嚇死了,叫來了太醫(yī)。
太醫(yī)診了脈,半天,只對爹娘說一句話:“可以用后事來沖一沖。”
娘“哇”的一聲嚎出來,把她給嚎醒了。
她看著娘的淚眼,想說:娘,你別擔心,我死不了的。
可她病得太重了,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場病的源頭還是許盡歡。
許盡歡在她心里生了根,突然之間連根拔起,不病才怪。
那一夜,娘沒有回去,就在邊上和素枝一道,細心地照料著她。
子時的時候,她虛弱地睜開眼睛,看到娘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好像眨一眨眼睛,娘這輩子最疼愛的女兒,就見不著了。
“這世上沒有哪個女兒,能對這樣一雙眼睛無動于衷,那一夜,我沒有別的念頭,就想著無論如何,都要從鬼門關(guān)里逃出來?!?p>項琰:“老天爺一定是聽到我心里的想法,一夜過后,太醫(yī)再次來診脈,說險關(guān)過了?!?p>“過度悲傷,會導致肺氣耗傷,心脈受損,所以才有悲慟傷身的說法。”
寧方生看著她:“還好那一夜你母親守著你,吊著你的一口氣,否則真是險之又險?!?p>“當時,太醫(yī)也是這么說的,一個字不差,但太醫(yī)還多說了一句話:身體的病好醫(yī),心里的病難治,孩子啊,凡事還得多想開啊。”
項琰又輕輕笑了:“可我一時半會,哪里能想開啊?!?p>許盡歡死得冤枉,走得突然,走法還是那樣的悲壯,以至于項琰的心里堆積了太多的情緒,沒有泄出來。
有時候,她會瘋狂地想他。
有時候,又會咬牙切齒地恨他。
想他的時候,項琰不強忍著,拿出那五根木頭,放在手里一遍一遍摩挲。
恨他的時候,就開始砸屋里的東西,什么瓶啊,碗啊,都砸稀巴爛。
砸爛了,讓素枝去買。
買回來,下一次又開始恨他,又開始砸。
“我不要強忍著,我要像我鋸木頭那樣,讓各種情緒都順著我的心走?!?p>項琰眼神中的光,越來越盛。
“因為只有順著我的心走了,我心里的傷才能慢慢痊愈;而心里的傷痊愈了,我才能走出許盡歡的死?!?p>寧方生的眼神更柔了:“你用多久走了出來?”
“兩個月后,有人出高價,找我做一批大龍頭,我聽到這個消息后,不知為何,就突然很想拿起銼刀?!?p>項琰:“我從七八歲開始,銼刀就沒有離開過我的手,我把刀穩(wěn)穩(wěn)地握在手里,就感覺握住了我的人生。
我要重新找回握住銼刀的感覺,于是,我就走出了院子?!?p>項琰永遠記得,自己走出院子的那一天。
天很藍,陽光很暖,風吹到臉上雖然是刺骨的,但能讓她的腦子,異常清醒。
素枝指揮著小丫鬟清掃庭院。
項鋒踩在梯子上,清理著落在院墻上的枯葉。
每個人都在忙著自己的事。
項琰算算日子,已經(jīng)是二月中了。
再過十幾天,春天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