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月,項琰出院子。
至此,她才算走出了許盡歡的死。
屋里又一次陷入了沉寂,沒有人開口說話,說什么都好像不太對。
安慰幾句嗎?
以項琰現(xiàn)在的云淡風輕,似乎也不需要。
質疑幾句嗎?
似乎也沒有什么可質疑的,畢竟,項琰因為許盡歡,差一點點連命都沒了。
衛(wèi)東君挪過眼睛,去看寧方生:還要再問下去嗎?
要!
寧方生輕輕一點頭。
她只是走出了許盡歡的死,并不意味著她對許盡歡的這份情,就此放下。
看看這一屋子的畫,如果有個萬一,對于項琰來說,那便是萬劫不復。
寧方生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問的。
“項琰,既然你對他沒有執(zhí)念,那么這一屋子的畫,就應該一把火燒了,不留禍害?!?p>“斬緣人為什么把話說得這么委婉?”
項琰冷笑一聲:“你不如直接問,我現(xiàn)在對他還有沒有情,有沒有愛,有沒有恨?”
“項琰,你現(xiàn)在對許盡歡還有沒有情,有沒有愛,有沒有恨?”
“有!”
項琰看著寧方生,目光一貫冷淡平靜。
“我會經(jīng)常想起他,也常會夢到他,我不止一次的想過,如果他現(xiàn)在還活著,該多好。
我們可以常常在一起喝酒,他說他的畫,我說我的木頭。
空了,我們可以出城騎騎馬,爬爬山,拜拜佛。
老了,我們還可以找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一起搭伴過日子……
我也會經(jīng)常的恨起他,恨他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扔下來,尤其在我活兒做得不順的時候,那種恨常常讓我咬牙切齒。
他說過,人的念心,總是一覽無余。
我從十七歲認識他,到他離開,他已經(jīng)陪在我的身邊整整十幾年的時間。
于是我問自己,十幾年呢,還不夠嗎?
頭兩年,我的答案是:怎么會夠呢,永遠也不夠,我恨不得他能陪我一生一世,生生世世。
第三年開始,我的答案變了。
十幾年的相伴,足夠了?!?p>寧方生的嗓音輕輕落下:“是時間沖淡了你對他的思念?”
“恰恰相反,時間讓我對他的思念更濃,情感更深,也更明白,他究竟為什么心甘情愿去死。”
項琰抬起頭,目光放空地看著某一處。
“因為對他來說,如果活著不快樂,長命百歲就毫無意義!”
所有人的心頭狠狠一怔。
許盡歡不快樂嗎?
除了徐行死后的幾個月里,他日子難過一些,別的幾十年里,他有錢,有地位,有名聲,不委屈,不憋屈,活得肆無忌憚。
“七歲那年,老天爺就將他此生所有的快樂,一并收走,往后余生,他只是在佯裝快樂而已?!?p>他裝了這么多年,其實已經(jīng)很累了,有這么一個機緣離開,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項琰唇邊浮現(xiàn)一個悲愴的笑容。
“既然是好事,那么我要做的,就是站在他的身后支持他。正如當年,他站在我的身后一樣,至于我自己……”
她低下頭,看了看自己的雙手。
這是一雙見筋見骨的手,掌心布滿老繭,指間都是口子。
“人這一輩子始終要相處的,是自己;不離不棄的,也只有自己。所以斬緣人,我對他沒有執(zhí)念,只有思念?!?p>她抬頭,看著寧方生,目光一下子溫柔起來。
“至于我為什么還冒險留著這些畫,是因為每次我走進這個屋里,我就能感覺到,他從來沒有離開過我,他就在這里。
你們看,這一張張的臉,這臉上的每一個神態(tài),每一個細微的表情,他捕捉得多敏銳,畫得多生動啊。
就好像他把這些人的人生,都一一擺在我的面前,讓我即便不出門,也能體會這人生百態(tài),世間真假。
于是我又問自己,有這些,還不夠嗎?”
項琰沒有說出答案,但答案浮現(xiàn)在每一個人的心里——
足夠了!
“你們再看,這畫上的落款都是盡歡而散四個字?!?p>項琰走到一幅畫前,手指輕輕撫摸著那四個字,眉眼都柔軟了許多。
“他總說,人生事,清風一枕,濁酒千杯,盡歡而散。斬緣人,我又豈能拖他的后腿?!?p>斬緣人沉默了。
余下的人也都沉默了。
他們看著項琰,她已經(jīng)不再年輕,眼角都是細微的皺紋,有些往下耷拉。
可是。
她說起許盡歡時,眼里透出來的光亮是那樣的清亮,清亮的如同春天的溪水,什么都藏不住。
也不屑藏。
這世間,沒有什么可以困住她的翅膀,她一直在飛,帶著曾經(jīng)的萬箭穿心,和如今的云淡風輕。
她會飛得很高,很遠。
寧方生的目光,慢慢向衛(wèi)東君移過去,眼含溫柔。
這丫頭說對了。
項琰不婚不嫁,從來就不是為了許盡歡守寡。
項琰讓別人稱呼她為夫人,一是因為她配得上這個稱呼;二是夫人二字,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衛(wèi)東君沒有察覺到寧方生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心里還有最后一個問題,與斬緣無關,但就是想問。
“項夫人,他給你作的第二幅畫是什么樣的,我能看看嗎?”
“他從來沒有給我作過一幅畫。他說……”
項琰抬手,指了指腦袋:“你的都刻在這里,不用畫?!?p>衛(wèi)東君突然想到許盡歡從枉死城里走出來,說起項琰的時候,先沉默,然后輕輕一笑。
這家伙,應該是從腦海里,找出了他最鐘意的、關于項琰的一幅畫,自己一個人暗戳戳地回味一番,心中的得意藏不住,于是笑了。
想到這里,衛(wèi)東君的眼淚落下來。
她正要背過身去擦,突然,寧方生的手伸過來。
她看著他手里的帕子,心說:就數(shù)你眼尖。這下好了,誰都看到我哭了。
心里埋怨歸埋怨,手卻很誠實。
衛(wèi)東君接過帕子,擦了擦眼淚道:“寧方生,我覺得項夫人這邊可以排除了?!?p>是可以排除了。
這世間最深的慈悲是放生,許盡歡放生了自己,項琰也一樣。
寧方生沉默地點點頭。
他這一沉默,屋里的氣氛一下子凝滯起來。
吳酸排除,項琰排除,那么對許盡歡有執(zhí)念的人是誰呢?
這時,吳酸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開口問道:“斬緣人,陳漠北你們查了嗎?”
寧方生:“第一個查的就是他!”
吳酸:“他不是嗎?”
寧方生搖搖頭:“他不是!”
吳酸:“你們還查了些什么人?”
寧方生:“許盡歡一共給出了五個名單,除了你們三人,我們還查了舞伎阿滿和錢府的呂大奶奶?!?p>吳酸想了想:“呂大奶奶早就死了?!?p>寧方生:“阿滿和她男人日子過得挺好的。”
“那會是誰呢?”吳酸擔憂的目光,朝項琰看過去。
恰這時,項琰的右眼皮突然微微一顫。
她心里咯噔,立刻道:
“許盡歡和我在一起,很少說起除了我們倆之外的事情,他知道我的心思只在木頭上,不喜歡聽那些俗人俗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