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老放下茶杯,“晚年的馮希推崇一女娶多夫,甚至鼓勵女子去父留子,讓女子隨意休夫,甚至妄圖想女子世襲爵位......”
“你如此向往于她,不曾讀過她的女尊論嗎?”
姜如初明顯一愣,她顯然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女尊論,忍不住意外的重復(fù)道:“去父留子?”
馮首輔的畢生著作以及傳記,她都曾有翻閱,卻從來沒有聽聞過什么一女娶多夫的言論。
霍老意味不明的嘆了一聲。
“也是,前朝當(dāng)年但凡高舉過她的女尊大旗的家族,尤其是云川書院她的嫡系,統(tǒng)統(tǒng)都被絞殺得一干二凈......”
“就連她的那座書樓,也被銷毀藏書萬卷,也不知還有沒有殘余的......你一個后輩不知曉,也是應(yīng)當(dāng)?shù)??!?/p>
姜如初皺起眉頭,馮氏書樓,不就是現(xiàn)如今蕭條的賀家書樓,她也曾踏足過無數(shù)次,唯一沒有去過的,就是三樓。
面前老人的聲音再次響起:“現(xiàn)下,你還覺得她睿智嗎?”
一杯熱茶悄無聲息的放到了她的面前。
姜如初緩緩抬眼,沒有看向?qū)γ娴娜?,而是看向眼前的這盤殘棋,她還是不愿相信,馮首輔會走這一步棋。
她輕聲而又堅定的回答道:“可是,她沒有錯......”
似乎是被眼前這老人今日莫名的包容而放松了警惕,又或許是她被這個意想不到的女尊論而震撼到。
她竟忍不住說出自已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
“為什么男子就可以三妻四妾,女子就不能一妻多夫?為什么男子就能去母留子,就能隨意休妻......”
姜如初強壓著的氣憤還是不由得跑了出來,她的語氣重重的反問道:“換做女子,就成了悖逆綱常?”
“據(jù)我所知,霍老,你霍家的郎君在三十還未得子時,就可以納妾甚至于休妻,對嗎?”
姜如初雙眼倏地抬起,看向?qū)γ娴睦先耍瑓s發(fā)現(xiàn)對面的老人臉上卻帶上更明顯的笑意,她不平的神情瞬間一頓。
霍老不知為何突然笑了起來,聽見面前這年輕女郎的質(zhì)問,他壓著笑意,卻是說道:
“老夫可并未評說她的對錯......”
對面人一愣,無形揮舞在半空的爪牙莫名凝滯。
姜如初便聽對面的老人悠然的語氣再次響起,不想?yún)s還是重復(fù)剛才的那個問題:
“老夫問的是,現(xiàn)下,你還覺得她睿智嗎?”
她莫名的沉默了,沒有回答。
霍老看她一眼,神色平靜的細數(shù)道:
“你可知從前的古老文明中,女子只能足不出戶,不能上族譜,出嫁從夫,有一些古老的家族甚至與還曾有裹小腳一說......”
“你知道女子從足不出戶,到可以出門讀書科舉,以及有資格做官,這中間經(jīng)過了多少的歲月嗎?”
不等對面的人回答,霍老自已慢悠悠的吐出一句:“四百多年.......”
“那你知道馮希為官多少年嗎?”
“四十二年?!苯绯鯉缀跏遣患偎妓鞯慕由希伤卮鹬?,卻又更加的沉默下去。
霍老緩緩一笑,慢悠悠嘆道:
“四百多年......與四十多年,先輩求索四百多年的事,她想在短短四十多年實現(xiàn),甚至于還要奢求更多?!?/p>
“她此舉一出,非但沒有給女子帶來盛世,反而讓本朝的女官,再無一位能夠越過四品.......”
極致的對抗,帶來的必然是極致的打壓,女尊論一出,反倒讓后來的女子的路,變得更加的難走了幾分。
他悠然一聲:“這樣的對抗,真的算得上是睿智嗎?”
姜如初說不出反駁的話,即使她知道馮首輔這是在給天下所有的女子爭取權(quán)益,明白首輔大人的畢生所追求只為讓女子站起來。
可是,男女平等都尚未實現(xiàn),要想女尊,豈能一蹴而就......
她也不得不承認這步棋......著實算不上是睿智。
霍老的毫不猶豫的吐出結(jié)論:“想要為女子爭取權(quán)益,先不論對錯,但她此舉,絕對稱不上一句睿智?!?/p>
他的目光看向面前他方才已經(jīng)下完的這盤殘棋,看向那顆被姜如初拿走的“錯棋”,意味不明的說道:
“你覺得她不該如此,甚至在許多女子的眼中,她都是如神一般的存在,可她始終是一個人,永遠不是完美無缺的神。”
“晚年的馮希,激進不顧后果,牽連了無數(shù)盲目跟從的性命,她根本不是在為女子爭取權(quán)益,不必將她想得多么的高尚......”
“從頭到尾,她想要的都只是一個以她為尊的女尊國。”
姜如初聞言倏地抬眼,像是本能的反駁道:“不是的!”
“馮首輔絕對不是你說的這種人,她所做的一切,哪怕過激也都是為了天下所有的女子,你只是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說完這句話,她的話頭一滯。
姜如初似是突然理智回籠,像是忽然才想起面前人是曾官至三品的致仕官員,更是在如今鳳臺縣有著不小話語權(quán)的霍氏長輩。
但對面的霍老神色平靜,并未因她的話而生怒,尤其聽到她的最后一句,他平靜的神色之下,反而閃過一絲淡淡的笑意。
還有一腔意氣,還沒被官場腐蝕過的孩子,真是好啊.......
對面那只蒼老的手,伸過來拿走她面前那杯已經(jīng)涼掉的茶倒掉,有條不紊的提起旁邊的那個茶壺。
另一杯熱茶,再次放到了她的面前,“喝杯清茶,去去躁氣?!?/p>
姜如初終于清晰的感受到今日這位霍老對她的不同,不是錯覺,他今日對她的態(tài)度明顯要比之前的親近幾分。
難以形容的那種感覺,他似乎對她包容到有些過頭......
霍老帶著笑意的聲音響起:“今日這盤棋,就下到這里吧,如果你不相信老夫所說的,你可以去問問你的山長和老師。”
姜如初不置可否,靜靜的端起那杯還帶著熱氣的茶一飲而盡,隨即默然拱手道:“多謝霍老的茶,但晚輩始終認為,這盤棋,不該是這個結(jié)局?!?/p>
她絕不相信,那人會走上這一步錯棋。
霍老笑而不語,只是靜靜的注視著她下馬車的背影。
卻突然出聲道:“霍家男子三十無子可休妻的說法,不知你從何處打聽的,但這并不是霍氏家訓(xùn)的任何一條?!?/p>
姜如初怔愣回頭,意外的眼神對上對面老人帶著笑意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