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芝今日又來給賀知書送飯了,周圍院子路過的弟子看著這一幕,都忍不住深深的嘆了一口氣,搖頭走遠(yuǎn)。
隔壁院子的男弟子實(shí)在忍受不住這不絕于耳的敲門聲,皺著眉頭十分煩躁的探出頭來。
無奈的對范芝勸道:“范師妹,你還是別白費(fèi)這個工夫,都這么久了,看他那樣是振作不起來的......”
范芝敲門的手一頓,默默抓緊了自已胸前的食盒,知曉是自已打擾了別人,向這男弟子輕聲致歉道:
“對不住這位師兄,我小聲一點(diǎn)可以嗎?”
這男弟子聞言一頓,神情中閃過一絲無奈的艷羨,如此性子溫和又有耐心的師妹,讓人也不忍苛責(zé)。
可惜真心錯付啊.......他搖了搖頭,收回腦袋。
范芝輕聲致謝,眉心中的憂愁卻不減,再次回頭敲門。
只是聲音放低了幾分,輕聲喃喃道:“賀師兄,你在里面嗎?節(jié)哀吧......”
自上個月賀家老太爺去世后,賀師兄便一直如此,將自已關(guān)在屋子里,仿佛瞬間就失去了所有的支撐,再也沒有出來。
期間范芝讓周圍的師兄幫忙,砸門進(jìn)去過。
結(jié)果卻是看到滿地的酒壇子,與被撕得破碎白花花灑滿整個屋子的書紙,以及躺在上面,像失了魂般茫然看過來的男子。
在看清門口這一群滿臉驚愕,貿(mào)然闖進(jìn)他的天地的人時,那雙通紅且茫然的雙眼,在刺眼的光芒中瞇著眼逐漸回神。
隨即像是一頭被闖入領(lǐng)地的獅子,賀知書瞬間暴怒,有些癲狂的斥責(zé)著來人,兇狠的模樣,嚇得最前方的范芝怔愣當(dāng)場。
她從未見過盛怒的賀師兄,這樣好性子的人發(fā)起怒來,原來可以這么可怕。
其他的師兄師弟也被他驚了一大跳,隨即紛紛反應(yīng)過來,大驚失色他竟然敢在書院里飲酒。
紛紛驚愕出聲:“賀知書,你竟敢在書院犯戒......”
最為膽大包天的,是他竟還敢損毀圣賢書,簡直是大逆不道,有辱斯文!
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他們這群人被失去理智的賀知書,齊齊轟出了門外。
眼下范芝站在門口,躊躇著不敢再貿(mào)然驚擾里面的人。
她忍不住輕聲安撫道:“師兄,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常事,沒有趕上.......也不是你的錯?!?/p>
賀知書祖父去世的那些日子,他正忙著挑燈夜讀,忙著跟自已較勁,因此這才錯過了山下接連幾日送上來的家書。
也錯過了見他祖父最后一面。
想到那日賀師兄癲狂的模樣,范芝心中卻只剩心酸,因?yàn)樗?,師兄有多么的失去理智,就代表著他有多么自?zé)。
這種無力的悲痛,她十足感同身受,她母親生子時難產(chǎn)去世時,她和妹妹被攔在門外,也未能見上最后一面。
為何大夫人生不出兒子就要自請下堂,為何身為侍女的母親就一定要做填房,為何范家一定要生一個兒子......
想到此,范芝的眼淚忍不住簌簌往下掉。
她也恨,也自責(zé)自已為何不是一個兒郎,這樣母親也就不必再生,也就不必這么早就離開她們姐妹。
“賀師兄,那不是你的錯......”
此時,里面的賀知書靜靜的聽著外頭那道帶著哽咽的安慰聲,頹然的雙眼中,忍不住再次浮現(xiàn)出一層淚光。
怎么會不是他的錯呢?
他就這般隨意的躺在冰涼的地面上,手邊一封又一封拆開的信件里,是他祖父臨去前對他無盡的惦記和牽掛。
還有滿滿的催促之意:小書,祖父近日身子有些乏累,你何時能得空回家瞧瞧祖父這張老臉哎?
賀知書眼中的淚光盈滿,倏地滑入鬢角,他根本就沒有打開這些來信,他以為還是從前那些嘮嘮叨叨,不過是催他回家。
小書,祖父接連幾日都起不來塌,你可有收到去信。
小書,你可是在路上了......
小書啊,祖父恐是,大限將至了......
賀知書仿佛被掏空的心里,比這地面要更涼上幾分,的確還是催他回家的嘮叨信,可惜,再也不會有了。
再也不會有了......
怎么會不是他的錯呢,他就是故意不看這些信的,讀書何至于就忙到無法得空,他只是在與祖父斗氣。
氣他不讓自已下場鄉(xiāng)試,氣他為何不懂自已的心思。
祖孫二人的最后一次見面,是以賀知書賭氣出門而結(jié)束的,當(dāng)時他一聽祖父想為他去向姜師妹提親,便倏地皺眉。
“提什么親,瞎來,你根本不懂孫兒在想什么!”他不耐煩的起身,立馬就要往外走。
賀老太爺在后頭著急的追兩步,無奈揚(yáng)聲問道:“那你到底要如何?眼巴巴追趕了這么些年,你到底要如何?”
賀知書又氣又急,沖到門口還不忘回頭囑咐:“師妹馬上要下場考試,你可千萬不許提這事,我要的才不是這樣。”
老頭子在后面跌跌撞撞的追,一邊焦急無措的說道:
“當(dāng)年你剛剛考上秀才時,祖父便說要幫你去提親,你便不許,如今再提,本就已是為時已晚。”
“現(xiàn)在就是最后的時機(jī)了,你若再不說出口,等她走得更遠(yuǎn),你連開口的機(jī)會都沒有了,小書啊......”
賀知書聽著后面的追趕聲,心下的煩躁更加的明顯。
什么為時已晚,什么來不及......他要的根本就不是這樣,他從來沒想過就這樣將她占為已有,將她套牢在身邊。
“再不開口就來不及了啊......”
他倏地回頭,神情煩躁又不耐,大聲道:“你什么都不懂,只會守著你這座破書樓,所以你此生才會一事無成!”
賀知書扔下兇巴巴的一句話,轉(zhuǎn)身就跑出了賀家的大門。
所以他沒有注意到,那道霎時凝滯的聲音,還有身后那個渾身一震的老人,以及他蒼白至極的臉色。
此時賀知書躺在地上,無盡的悔意與痛苦如潮水般襲來.
讓他忍不住緩緩蜷起身子。
就在悲痛要將他徹底吞噬時,他忽然聽到另一道不同的,卻又有幾分熟悉的聲音,仿佛從悠遠(yuǎn)的空中傳來:
“賀師兄,你在里面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