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氏在一干世家大族之中,已算得上是分外規(guī)矩了。
除了幾個老的在京中榮養(yǎng),年輕一輩的子弟都多是留在了蔚陽。以示沒有恃功自傲之心。
這是殷恒提起岑氏時,與程念影說的。
想到殷恒,她不禁又皺起了眉毛。
“一會兒見了主子,喚一聲‘三爺’就是了?!毖诀咄坏鼗仡^囑咐。
“嗯?!?/p>
“到了?!毖诀叱蹲∷男渥?,“先在這里等通傳?!?/p>
丫鬟話音落下,門正巧打開。
有小廝模樣的人快步從里頭走出來。程念影目光一轉(zhuǎn),將這人從頭掃到腳。這人一身風塵仆仆,張嘴便道:“備馬?!?/p>
似是御京口音。
那小廝很快便走了。
程念影卻沒被喊進去。
轉(zhuǎn)眼又來了兩個中年人,進了門,想是在和那個岑三爺議事。
程念影豎起耳朵,但門內(nèi)的人聲音壓得極低,實在聽不清楚,只隱約聽見“來”“大人”“好事”的字眼。
程念影在外頭等了不知多久,指尖都發(fā)起冷來。丫鬟在旁邊吸鼻子:“這天……怕是要下雪?!?/p>
說話間,門又再次打開了。
“領(lǐng)她回去吧,三爺今日沒空見她了。”岑府總管走出來道。
程念影不禁又悄悄皺了下眉。
那丫鬟應著“是”,一邊又問:“三爺可還有別的吩咐?”
“嗯……聽聞她是自愿入府?”
“是?!?/p>
“那就暫且將人從哪來,送回哪里去?!?/p>
丫鬟聽得愕然:“這……”
程念影一下也抬起了頭。
為何?是與方才他們那番對話有關(guān)?
但總管此時卻盯著程念影的臉微微愣住。
程念影不輕不重地捏了下指尖。這人難道見過秦玉容?
她倒不緊張。
雖說來之前,被要求沐浴換了衣裳,身上沒藏武器的地方。但她頭上還戴著那支銅簪。不起眼,卻有大用。
“怎么杵在外頭不動了?”低沉的聲音在門內(nèi)響起,緊跟著腳步聲近。
那岑三爺竟是自己走了出來。
程念影心下遺憾。
院子里人太多,倒不便動手了。
“三爺?!笨偣苓B忙回身行禮。
岑三爺站定了腳步,程念影也不避諱,直接朝他看過去。他身著皂靴白衫,年紀大抵三十來歲,眉眼確有一絲與皇后相似。
他見著程念影也是極明顯地一頓。
這個也見過秦玉容?程念影面上不顯,心底已經(jīng)動了殺心。
岑三爺將手中把玩的印章猛地一扣緊,道:“是個美人。”
總管躬身道:“方才小人也正想呢,倒與從前的大不相同。”
程念影微微茫然。
是因為她好看才呆住了?
“嗯,自有一分清麗天真?!贬隣敹⒅棠钣岸嗲屏藘裳郏瑔枺骸岸紩裁??”
程念影道:“什么也不會。”
“……”岑三爺噎了噎。
總管忙道:“也不是什么要緊事,學一學便會了。主子看她是學琴好,還是學棋好……”
岑三爺擺擺手,思忖片刻,道:“我看什么也不學,就好?!?/p>
總管驚訝:“這……”
“連刺繡也不會?”岑三爺又問了程念影一句。
“不會。”
岑三爺笑道:“正好,這才與從前那些大不相同。什么都不會,便如一張白紙,有的男人正喜好這樣的,可以在其上隨意潑灑。若是親手一點點教會她些東西,那不更有情/趣?”
總管恍然大悟:“有理有理!”
“帶回去吧,這些日子不要讓她到前頭來。免得鄉(xiāng)野出身,不慎沖撞了貴人?!?/p>
程念影明白過來。
原來送到岑家來的女子,并不是被岑家的人霸占了,而是又送往了別處。
那今日便近不了這岑三爺?shù)纳砹恕?/p>
“走吧?!毖诀哒泻羲?。
岑三爺立在那里,吩咐起了別的下人:“去將聽雪軒收拾出來,再去采買些香。”
“主子,卻不知該買什么香?”
岑三爺思考片刻:“佛香吧?!?/p>
程念影這下確定了。岑家要來客人了,而且是從御京來的客人。
麻煩。
她還要躲一躲。
將程念影帶回去,丫鬟又囑咐了幾句:“不許離開這個院子,每日會有人給你送食物來,若犯了禁,可有的是懲罰等著你。”
她說完冷笑一聲,隨手將門關(guān)上。
程念影轉(zhuǎn)頭就翻了出去,找到先前岑三爺那個院兒,耐心等了等,等到屋中完全沒了動靜,才借夜色掩蓋進門一通翻找。
這里和知州府的森嚴還是差了太遠。
更別說和郡王府比了。
程念影合上最后一個匣子?!瓫]找到金頭面。
她連上鎖的都打開了,卻除了些書信,別無他物。
這岑三爺還算謹慎,書信外又重新封了一層,若要打開來看,便必然要破壞封層。程念影皺皺眉,只得暫時放回去。且等明日弄些漿糊來……
夜色愈濃。
岑家的丫鬟有心冷落這位新來的美人,好叫她知道岑家的規(guī)矩大。于是沒有人再來叩程念影的門。
起伏的山間。
隱約可見有纖細的身影掠過。
月影婆娑,少女進了門。
程念影連夜下山,翻到了縣衙墻內(nèi)。
一切仿佛定在了前日……程念影走時是什么模樣,殷恒的書房便依舊是那般模樣。被她掏了一半的點心都還擺在那里。
桌案上的紙被卷得翻起,卻已不見人影了。
“江姑娘?江姑娘是你嗎?”一道壓抑細碎的聲音在程念影身后響起。
程念影回頭,朝垂下的帳子走去,抬手一揭,后面縮著書童殷平。
“你怎么在此處躲著?”
書童激動地跳起來,眼淚直往下掉:“我、我不信大人被嚇死了……我、我在這里等你。江姑娘,我知道你還會來的。我不敢信那團練使,我只得信你了……”
程念影微微怔住。
這與楚珍哭喊著將侯府性命系于她身的滋味又不同。
這樣的信任與倚靠,叫她更高興些。
她本該只會殺人的……但她已救過一個魏嫣華了。如今也能再救一個是不是?
她坐了下來。
少女的面龐上是極度的冷靜:“噓,你小聲些,慢慢說?!?/p>
“嗯,嗯!”書童安心了些。
仿佛又回到從官驛逃出來的那個夜晚,在看見少女的那一刻,高懸的心終于落了地。
“那時你走后,我陪著大人出門去取卷宗,大人要帶著卷宗去拜會此地的里正……但走到半途,大人突然說他想起忘了什么東西,要我在門口等他。誰知我一等,就沒等到大人再回來。”
“我知道不對,便趕緊去找了江團練使,我們二人到處找了個遍,也沒找到人?!?/p>
“直到第二日天亮,差吏突然來報,說大人被嚇死了?!?/p>
書童氣得臉色發(fā)青:“我哪里肯信?他們卻只驅(qū)我速速回去報喪,要大人的家里人來處理后事。否則便隨意下葬了?!?/p>
“我不肯走,就只有暫且躲起來。”
“江團練使人呢?”程念影問。
“他已出城去尋知軍稟報此事了?!睍H坏乇犞浑p眼,“眼下,怎么辦?”
“那你便回去報喪。”
書童聽見這話,又死死咬著牙哭起來:“那蔚陽、蔚陽這里……”
“還有我?!背棠钣拜p聲道。
書童瞪大眼,擦了擦臉上的淚:“可惜大人還未與你……”
“與我?”程念影問:“什么?”
書童將話又咽了回去,心中無比傷感,心道大人已經(jīng)去了,提那些又有何用?反叫江姑娘也跟著難過了。
他便含糊道:“大人說你極好,以后若他做了大官,恨不能叫你做他身邊的女官呢。”
“女官?”
“是呀?!?/p>
程念影胸中悶悶一痛。
她都不知曉自己這樣厲害呢。
“你明日便走吧?!?/p>
“嗯?!睍宋亲?。
程念影沒有立刻離開縣衙,而是先去了縣衙停尸之地。里頭疊著三口棺,一旁便是一具具平躺的尸身,以白布裹之。
旁人畏懼的,于她來說什么也不是。
她一面一面揭過去。
男的,女的,年長者,年少者……共停尸一十一具。
但這里,沒有殷恒。
程念影想起來方才忘了問,她又立即回到書童那里:“那個俘虜呢?”
書童愣?。骸拔遥疫@兩日顧不上,都忘了這人了?!?/p>
“他先前被關(guān)在哪里?”
“我?guī)闳?!?/p>
又一扇窗悄無聲息地支起,程念影翻了進去。
書童伸長脖子,小聲問:“江姑娘,如何?”
“沒有人在。”程念影點起蠟燭。
書童見狀瞪大眼:“這會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
程念影無所謂地道:“反正他們也說了縣衙里鬧鬼不是么?”
書童:“……有道理?!?/p>
他連忙跟了進去。
就是翻窗的時候不太利索,還摔了一跤。等爬起來,不由更感嘆江姑娘的厲害。江姑娘早留在大人身邊就好了。書童黯然低頭。
這時聽見了少女的聲音響起:“地上有血。”
書童一精神:“哪里?”
他探首去看。
果然。
地磚縫隙,床帳……皆是血。
書童胸口一痛:“原來如此,定是這賊殺了大人!早知如此,就不該留他性命……”
程念影認認真真思索片刻,道:“也未必?!?/p>
“可這血……”
“他一早就是來殺殷恒的,若真叫他得了手,他何必要將尸首帶走?”
“尸首?不是在停尸房中?”
“不在那里,我去一個個瞧了?!?/p>
書童怔?。骸安辉?,竟不在?那這怎么一回事……”
“此事須慢慢想。”
“嗯?!?/p>
“我眼下該走了。”程念影想想還是添了一句,“你回去報喪,要小心?!?/p>
書童語氣酸楚:“嗯,江姑娘,多謝你,多謝你……”
程念影離開了縣衙。
書童自言自語:“這回路上不能再叫人騙了?!彼止局?,忍不住又捂臉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