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蘇自圣城上空降下。
而后。
眼前的場景。
讓他愣在了原地。
這是……
兗州府城?
身為大秦長公子。
扶蘇的足跡雖未遍布帝國所有疆域。
但。
天下大多數(shù)的雄城。
他都曾隨父皇的巡狩車駕領(lǐng)略過。
曾經(jīng)的兗州府城。
便在其列。
在他的記憶中。
這是一座無比繁華的城池。
即便放眼整個帝國。
其繁榮程度也足以排進前十之列。
商賈云集。
屋舍儼然。
街道之上車水馬龍。
人聲鼎沸。
可。
眼下。
這座被無生老母稱之為圣城的地方。
卻。
與他記憶中的景象截然不同!
不。
應(yīng)該說……
天翻地覆!
只見。
以整座城池的中軸線為基準(zhǔn)。
方圓數(shù)里之內(nèi)的所有建筑。
全被夷為了平地。
取而代之的。
是一個巨大到超乎想象的露天殿堂。
或者。
用廣場來形容。
更為貼切。
這廣場的規(guī)模比帝國用于祭天典禮的場地。
還要恢弘數(shù)倍。
一根根高達(dá)數(shù)十丈。
需要數(shù)人合抱的巨柱。
沖天而起。
做為這片露天殿堂的點綴。
而這些巨柱。
通體皆是由溫潤玉石雕琢而成。
玉柱上。
雕龍畫鳳。
祥云瑞獸的圖案栩栩如生。
每處細(xì)節(jié)極為考究。
當(dāng)是。
出自手藝高超的匠人之手。
而且。
在這座露天殿堂內(nèi)。
無數(shù)青銅儀器正以周天子宴請群臣的禮儀規(guī)制。
放置于各個方位。
一條以黑金為底色,繡著繁復(fù)云紋的長毯。
更是從殿堂的入口處。
一路延伸向那位于最高處的主位。
長毯兩側(cè)。
數(shù)百張由紫檀木打造的案席。
整齊劃一地排列著。
這些案席上盛著豐盛的菜品。
卻。
并無坐席之位。
顯然。
這些案席都是主位的餐席位。
而這每一張案席后。
都侍立著一名身著統(tǒng)一宮裝長裙的女子。
她們身姿婀娜。
容貌秀麗。
顯然。
都是經(jīng)過精挑細(xì)選而來的。
此刻。
她們垂手而立。
充為侍應(yīng)。
只為。
取羹肴于主位者。
而。
除了這些侍立于案席旁的女子外。
禮器旁。
黑金長毯左右。
更是站著數(shù)以千計的女子。
風(fēng)吹過。
數(shù)千名女子的羅裙隨風(fēng)輕擺。
帶起陣陣淡雅的幽香。
整個場面。
宏大,莊嚴(yán),奢華。
同時。
也流露著一種難以言喻的違和感。
扶蘇看著眼前這一幕。
短暫沉寂后。
心中浮現(xiàn)出洶涌怒火。
好大的手筆。
好奢靡的……
排場!
將一座繁華府城的中心區(qū)域盡數(shù)推平。
只為建造這么一座享樂宮殿。
這要耗費多少民脂民膏?
驅(qū)使多少無辜百姓?
他甚至能夠聽到在這座宏偉殿堂建成時。
有多少人在哀嚎!
果然。
妖魔就是妖魔。
無論它們表現(xiàn)出怎樣的偽善。
其殘暴的本性。
永遠(yuǎn)都無法改變!
此前他所見的人妖和諧。
耕犁田地。
恐怕。
也只是這妖魔所營造出的假象。
一將功成萬骨枯!
這一座輝煌殿堂的建成。
其地基下。
埋葬的。
又是多少兗州百姓的枯骨?!
扶蘇只覺。
怒火直沖天靈。
他幾欲要忍不住捏碎袖中玉牌。
與無生老母在這奢華的罪惡之地一戰(zhàn)了。
就在此時。
無生老母卻是輕笑著開口道。
“為了今日之宴?!?/p>
“妾身可是耗費了頗多心血呢?!?/p>
“長公子殿下?!?/p>
“您看這殿宇,可還算過得去?”
“為了給這座殿宇開拓地方。”
“妾身將被遷走的居民?!?/p>
“每一戶。”
“都按家中的人頭數(shù),補了一百金的安家費。”
“更是按照他們原本宅邸所占的面積?!?/p>
“給予了一畝地兩百金的補償?!?/p>
“除此之外?!?/p>
“妾身還另外命人?!?/p>
“為他們專門建造了一座嶄新的城池?!?/p>
“屋舍、街道、水源、田地?!?/p>
“一切都規(guī)劃得妥帖?!?/p>
“方才。”
“有了這恢宏的殿宇之基?!?/p>
“為了這些禮器?!?/p>
“梁柱。”
“妾身更是拿出了私藏。”
“聘請州郡內(nèi)的大家出手而作。”
“還有?!?/p>
“此宴上?!?/p>
“殿下您所看到的每一位侍女?!?/p>
“為了這些遴選而來的麗人。”
“妾身可是支付了每人五十金的酬勞?!?/p>
“這些加起來?!?/p>
“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p>
“妾身的私藏都滿足不了?!?/p>
“最后?!?/p>
“還是妾身跑了一趟關(guān)外的無人山區(qū)?!?/p>
“獨自搬空了一座金礦?!?/p>
“方才將窟窿補足?!?/p>
“長公子殿下?!?/p>
說到這里。
她轉(zhuǎn)頭。
凝視著扶蘇。
笑意盈盈地問道。
“妾身這番心意?!?/p>
“氣象?!?/p>
“可還能入得了您的法眼?”
話音落下。
扶蘇愣住了。
心中的怒火也沒有了燃料。
一種錯愕和荒謬感。
讓他的滿腔怒氣堵在了胸口。
不知道該如何發(fā)散。
他不是那種兩耳不聞窗外事的蠢貨。
身為大秦長公子。
民生多艱。
他知曉。
天下物價幾何。
他。
更是了然于胸。
但。
正是因為知曉。
他才更加明白一百金和五十金對于尋常百姓來說。
是何等龐大的一筆財富!
那是一個足以徹底改變家庭命運的數(shù)字。
昔日。
妖魔未亂之際。
帝國強盛。
天下安定,物阜民豐。
可。
即便如此。
尋常的五口之家。
一年省吃儉用下來也存不到一金。
五十金。
足夠五口之家在不事生產(chǎn)的情況下。
衣食無憂地生活數(shù)十年。
更別提那按人頭補償?shù)囊话俳?,以及那匪夷所思的一畝地兩百金的補助了。
這……
簡直是聞所未聞!
昔日。
帝國中樞在規(guī)劃咸陽擴建。
需要拆遷舊宅之時。
給出的補償也遠(yuǎn)達(dá)不到這個標(biāo)準(zhǔn)。
能有十金的補償。
還是考慮到位于咸陽的原因了。
哪怕。
如今妖魔亂世。
五十金也是很大一筆錢。
只要不是在被妖魔啖食的州郡。
這錢。
一樣能過上衣食無憂的生活。
一時間。
扶蘇只覺得自己的腦子有些混亂了。
他對于妖魔殘暴本性的論斷……
在這一刻。
化為了一種迷茫。
這妖魔到底想做什么?
她圖的。
又是什么?
不惜耗費一座金山。
以如此優(yōu)厚的條件來換取民心?
可。
民心于妖魔有何用?
無生老母將扶蘇臉上那精彩的表情。
盡收眼底。
她眼眸深處閃過一絲精光。
這位大秦的長公子殿下……
當(dāng)真是。
太契合她的謀劃了!
這般高潔的道德品質(zhì)。
濃厚的愛民之心。
簡直太貼合她的布局了。
若今日來的是大秦帝國中任何一位心狠手辣的將主。
又或者是一個混不吝的強者。
那么。
她精心營造的這一幕可就沒這么好的效果了。
可偏偏。
來的是扶蘇。
是這位以仁聞名于世的長公子。
無生老母腦海中不由得浮現(xiàn)出一句話。
君子。
可以欺之以方。
何為。
欺之以方?
用合乎道義。
合乎規(guī)矩。
合乎君子心中準(zhǔn)則的方式。
來讓他陷入被動。
讓他有苦難言。
讓他……
被自己心中的道德所束縛。
無生老母臉上浮現(xiàn)出動人的笑意。
這位長公子。
可太能夠被她欺負(fù)了。
念頭心中一轉(zhuǎn)。
無生老母看著扶蘇。
故作不解地輕聲笑道。
“長公子殿下……”
“您為什么不說話呀?”
“是覺得……”
“妾身準(zhǔn)備的這場宴席……”
“不入眼么?”
她眼波流轉(zhuǎn)間。
帶著。
恰到好處的幽怨。
讓人。
如何抵抗?
聞言。
扶蘇如同被針扎了一下。
猛地驚醒過來。
他目光下意識地掃過那數(shù)千名身姿妙曼的侍女們。
她們眼神清澈。
并無被脅迫的恐懼。
反而……
透著期待。
這讓他原本到了嘴邊的斥責(zé)之語。
說不出口了。
他。
能說什么?
斥責(zé)這妖魔不該給百姓那么多的補償?
還是指責(zé)這些女子不該為了酬勞來此侍奉?
無論哪一句。
都與他心中的仁厚相悖。
進退維谷之下。
扶蘇有些不知所措地的開口道。
“這……”
“很……很好?!?/p>
無生老母見狀。
她知道。
火候已經(jīng)差不多了。
凡事。
過猶不及。
對付這樣的君子。
要慢慢來。
正所謂。
治大國如烹小鮮。
治君子。
也是一樣。
她朱唇輕啟。
柔聲道。
“長公子殿下?!?/p>
“此宴。”
“妾身只設(shè)了兩個主位。”
“您帶來的這些士卒……”
“可否。”
“暫時于此地侍立?”
“殿下放心?!?/p>
“妾身已命人備下佳肴美酒,斷然不會虧待了這些帝國的勇士?!?/p>
話音落下。
扶蘇點了點頭。
這個距離,不過百丈。
對于渭水天兵來說。
留在這里。
和他跟在身邊。
并無差別。
事有變。
他們瞬息便可結(jié)陣。
而且。
說實話。
在如此近的距離。
面對一位深不可測的神通境大妖魔。
他最大的底牌。
始終還是藏于袖中的那塊玉佩。
見扶蘇點頭。
無生老母的笑意更深。
她優(yōu)雅地做出了一個請的姿勢。
“長公子,請?!?/p>
隨后。
她便率先邁開蓮步。
赤著晶瑩雙足。
踏上了那條黑金長毯。
當(dāng)先而行。
扶蘇深吸了一口氣。
壓下心中念頭。
緊隨其后。
身后。
數(shù)百名渭水天兵停在了長毯之外。
目光如鷹隼般銳利。
殺氣凜然。
不敢有絲毫松懈。
也就是在這時。
那侍立于殿堂兩的數(shù)千女子們。
展開了她們的歌喉。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古老而雅致的歌聲。
悠揚而莊重。
那歌聲。
仿佛帶著一種穿越時空的魔力。
將扶蘇拉回到了千百年前。
那。
諸侯林立。
禮樂尚存的時代。
然而。
當(dāng)他聽清那歌詞的瞬間。
瞳孔驟然一縮。
腳步都為之微微一頓。
其眼眸中。
浮現(xiàn)出冷冽。
這妖魔……
好大的膽子!
身為帝國長公子。
他飽讀詩書。
對于典籍。
自然是爛熟于心。
他如何聽不出。
這首詩歌乃是《詩經(jīng)·小雅》中的開篇之作。
鹿鳴。
此詩歌在周朝時。
乃是周天子宴請賓客時所用的宮廷大樂。
其詩歌的核心。
意在。
君王對于天下賢才的渴求與招攬。
這妖魔……
她竟然用周天子設(shè)宴的禮儀來對待他!
她將自己比作了君王!
將他這位大秦帝國的長公子。
當(dāng)成了她意欲招攬的賢才?!
這真是。
滑天下之大稽!
果然。
此妖魔之前所做的一切。
無論是人妖和諧的善。
還是。
一擲千金的豪奢。
都是其巨大野心之下的偽裝表象。
此妖魔。
其心可誅!
扶蘇握緊了袖中玉佩。
只待一會事有不妙。
當(dāng)即死戰(zhàn)!
伴隨著鹿鳴的繾綣悠揚之聲。
扶蘇面沉如水地落座主位。
然而。
先他一步抵達(dá)。
卻。
還未落座的無生老母。
突然轉(zhuǎn)過身來。
她看著面色冷峻的扶蘇。
面露笑容。
輕聲道。
“長公子殿下可知?!?/p>
“這一首鹿鳴的幽幽之聲?!?/p>
“其中。”
“蘊含了妾身怎樣的心意?”
扶蘇沒有說話。
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看著她。
他倒要看看。
這妖魔。
還能如何的巧言令色。
無生老母毫不在意他的冷漠。
聲調(diào)突然高昂道。
“這歌聲?!?/p>
“正是妾身對煌煌大秦的向往之心啊?!?/p>
“妾身……”
“不滿魔神殿暴政久矣!”
“今日?!?/p>
“妾身借這首詩經(jīng)之歌?!?/p>
“頌。”
“大秦之心!”
話音落下。
無生老母直接對扶蘇行了一打五體投地的大禮。
隨著她的動作。
那數(shù)千名歌聲剛剛停歇的女子更是齊齊朝著扶蘇跪拜而下。
她們的齊聲。
匯聚成了一股巨大的聲浪。
于空曠宏偉的殿堂中。
直沖云霄!
“還請公子!”
“明鑒圣母之心!”
聲浪匯涌落下。
扶蘇面色流露出錯愕。
他能清晰地看到。
那美到無法言喻的無生圣母。
神通境大妖魔。
正以最為謙卑的姿態(tài)伏拜于他。
她的額頭。
緊貼著那華貴的黑金地毯。
呈現(xiàn)著。
臣服者的身影。
那數(shù)千名身姿妙曼的侍女。
亦是如此。
她們?nèi)缤磺镲L(fēng)吹拂而倒伏的麥浪。
整齊劃一地跪拜在地。
臻首低垂。
風(fēng)。
依舊在吹。
整個世界對于扶蘇而言卻如同失去了實感。
他感覺自己的大腦變成了一片空白。
這妖魔……
她在說什么?!
她在做什么?!
請降大秦?!
扶蘇的嘴唇微微翕動。
卻。
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因為太過緊張。
以至于產(chǎn)生了幻聽和幻覺。
可。
那伏拜于地的身影。
是如此的真實。
神通境的大妖魔在對他請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