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醫(yī)院走廊里因為又一個新生命的降臨而陷入一片喜悅的混亂時,醫(yī)院的大門口,一輛紅色的龐然大物,伴隨著一陣驚天動地的“突突”聲和一股濃烈的黑煙,一個漂亮的甩尾,穩(wěn)穩(wěn)地停了下來。
這動靜,比救護車來了還扎眼。
門口看熱鬧的、等車的、賣瓜子汽水的,全都嚇了一跳,紛紛扭頭看過去。
只見拖拉機的駕駛座上,車還沒完全停穩(wěn),一個穿著一身藍布中山裝,身形瘦削但精神矍鑠的老頭兒,就跟個猴兒似的,一個靈巧的翻身,直接從駕駛座上跳了下來。
落地無聲,穩(wěn)穩(wěn)當當。
那身手,利索得讓旁邊的小年輕都自愧不如。
“老頭子!你慢點!”
車斗里,老太太被這一下給晃得不輕,嗔怪地喊了一聲。
李寶財根本沒理會,他跳下車,幾步就繞到車斗后面,把老伴兒給扶了下來。
“趕緊的,別磨蹭!”他一邊給老伴兒拍著身上的土,一邊催促道,“我大曾孫還等著我呢!”
老兩口鎖好車,就跟兩個進城的將軍似的,昂首挺胸,氣勢洶洶地就往醫(yī)院大樓里走。
李寶財走在前面,手里還拎著他那桿從不離身的煙袋鍋,雖然沒點火,但那架勢,就跟拎著一把尚方寶劍一樣。
他那雙渾濁但精光四射的老眼,四下里一掃,但凡跟他對上眼神的,都下意識地讓開了道。
這老頭兒,氣場太強了!
他走到導診臺,也不問別人,直接用煙袋鍋的鍋頭,在桌子上咚咚咚地敲了三下。
正在打瞌睡的小護士被嚇得一個激靈,抬起頭,看到李寶財那張嚴肅的臉,睡意瞬間就沒了。
“大爺,您有啥事?”
“產(chǎn)科,在哪兒?”李寶財?shù)穆曇舨淮?,但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p>
“產(chǎn)科在三樓,出門左轉(zhuǎn)上樓梯……”小護士被他看得有點發(fā)毛,結(jié)結(jié)巴巴地指著路。
“嗯?!?/p>
李寶財?shù)玫酱鸢?,點了一下頭,連個謝字都懶得說,轉(zhuǎn)身就朝著樓梯口走去。
老太太趕緊跟上。
老兩口就這么一路暢通無阻地上了三樓。
剛到三樓樓梯口,李寶財就聽到走廊那頭傳來一陣喧鬧聲。
他眉頭一皺,心里頭有點不高興。
這醫(yī)院里,咋咋呼呼的,像什么樣子?萬一吵到他曾孫睡覺怎么辦?
他加快了腳步,朝著聲音的來源走去。
一拐過彎,他就看到了那熱鬧非凡的一幕。
只見產(chǎn)房門口,圍著一圈人。
他的兒子李衛(wèi)東不在,孫子李山河倒是被好幾個人圍在中間。
一個黑壯的傻大個,正抱著個襁褓,又哭又笑,跟個神經(jīng)病似的。
李山河正拍著他的背,嘴里說著什么。
旁邊還有他的親家田老登,也在那兒指手畫腳,一臉的興奮。
“咋回事?又生一個?”
李寶財中氣十足的一嗓子,瞬間就讓整個走廊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朝著他看了過來。
“爺!奶!你們咋才來??!”
李山河第一個反應過來,趕緊迎了上去。
“太姑爺!太姑奶!”彪子也看見了救星似的,抱著孩子就想往這邊沖。
“你給我站那兒別動!”李寶財眼睛一瞪,指著彪子懷里的孩子,“那是誰家的?”
“太姑爺爺,是我的!我兒子!剛生出來!七斤半!”彪子激動得語無倫次,臉上還掛著眼淚鼻涕。
“哦?!崩顚氊?shù)貞艘宦?,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p>
他心里頭卻跟明鏡似的,敢情剛才那動靜,是這小子鬧出來的。
他擺了擺手,那意思好像在說:你兒子的事,先放一邊。
“我曾孫呢?我那三個大曾孫呢?”這才是他最關(guān)心的。
他的目光,在人群里掃了一圈,沒看到孩子,眉頭又皺了起來。
“爺,在病房里呢,都睡著了?!崩钌胶于s緊說道,“我媳婦她們也睡了,我正想讓田叔和彪子幫我看著點,我進去瞅瞅?!?/p>
“看啥看!帶路!”李寶財一揮手,根本不給他說話的機會。
他現(xiàn)在,一秒鐘都等不了了。
“哎哎,好嘞!”
李山河趕緊在前面帶路。
李寶財和老太太跟在后面,田老登和剛當上爹的彪子,也抱著孩子,亦步亦趨地跟在最后面,整個隊伍浩浩蕩蕩,派頭十足。
一行人很快就來到了病房門口。
李山河剛想推門,就被李寶財一把給攔住了。
只見老爺子站在門口,停下了腳步。
他深吸了一口氣,然后又緩緩地吐出。
他抬起手,仔仔細細地整理了一下自已那身藍布中山裝的領(lǐng)子,又拍了拍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
那樣子,虔誠得就像是馬上要去朝圣一樣。
老太太也在旁邊,用手絹擦了擦眼角,臉上帶著既激動又緊張的神情。
李山河看懂了。
這是他爺爺,在用自已的方式,迎接他老李家新生命的到來。
他心里頭一熱,默默地退到了一邊。
李寶財整理好儀容,這才抬起手,輕輕地,推開了那扇病房的門。
門軸發(fā)出“吱呀”一聲輕響,在安靜的走廊里,顯得格外清晰。
老爺子邁開步子,走了進去。
他的背影,在眾人眼中,顯得是那么的高大。
這一刻,他不是那個在村里跟人下棋耍賴的老頭兒,也不是那個在家里說一不二的大家長。
他只是一個,即將見到自已血脈延續(xù)的,普通的太爺爺。